午后未时,另一艘大船上。毛修之和毛佑之叔侄对坐饮酒。喝光了一壶酒,吃光了几盘菜之后,毛佑之站起身来。
“叔父,时间差不多了。他们也该吃饱喝足了吧。咱们也该动手了。”毛佑之拱手道。
毛修之呵呵一笑,将杯中最后一点酒抽干,沉声道:“佑之,看来你很是着急。他们已经是瓮中之鳖,又急些什么?不过,时候也确实差不多了,该动手了。”
毛佑之笑道:“叔父稍坐,佑之带人去去就来。”
毛佑之转身便往舱外走。毛修之忙一把拉住他。
“佑之何往?”
毛佑之道:“自然去行事。”
毛修之摆手低声道:“此事佑之不宜亲自动手。你我都不宜动手。学学你叔祖吧,到现在为止也没出头,这便是智慧。佑之,你还年轻,将来前途无量,莫要背负这弑桓玄之名。毕竟……他是桓温之子,大楚的皇帝。此刻一时快意,将来人言可畏,更会被许多忠于桓楚忠于桓玄的人暗中记恨。佑之,要学会爱惜羽毛,那些脏了自己的活,便让别人去办,明白么?”
毛佑之沉吟片刻,躬身道:“叔父教诲的是,侄儿受教了。”
毛修之微笑点头,缓步走到船厅口,沉声喝道:“请费参军和冯督护来。”
不久后参军费统和益州督护冯迁双双前来。两人拱手向毛修之毛佑之两人行礼。
“二位,你二人是我最信任之人,有重要的事情交给你们去办。这件事也只有你们去办才能办好。”毛修之还礼之后沉声道。
“将军请吩咐。”费统冯迁两人躬身齐声道。
毛修之点头,缓缓道:“命你二人,率战船十艘,前往围堵桓玄座船,将他们尽数擒获。不得有误。”
费统和冯迁身子一震,旋即躬身道:“末将遵命。”
毛修之点头,转身抓起酒壶,倒满了两碗酒,沉声道:“二位,干了酒,即刻行动。”
费统和冯迁沉声道谢,上前一人端了一碗,仰头咕咚咕咚喝了个精光。烈酒下喉,血液顿时像火一样的燃烧起来。二人听到要对桓玄动手的时候,心中多少有些怯意。一碗烈酒下肚,顿时怯意全消。
“毛将军,属下多问一句,要死的,还是要活的。”冯迁沉声道。
毛修之呵呵一笑,缓缓道:“冯督护以为呢?”
冯迁点头道:“属下明白了。”
两人躬身行礼,转身走出。毛修之叫住了他们,沉声道:“二位做了这件事之后,立下大功。冯督护升任遂宁太守,费参军升任汉嘉太守,各赏田五百亩。”
费统冯迁连声道谢,阔步而去。
桓玄喝了几杯酒,头昏沉沉的。昨晚本来就没有睡好,故而困意顿起。用了酒饭之后,便在船厅住处卧床歇息。船身在江水波涛之中荡漾,耳边听着江**流之声,凉爽的秋风吹拂着窗上布幔发出轻柔的声响,这一切让桓玄感觉到惬意和安宁。他迷迷糊糊的睡着了,睡得很香,宛如婴儿一般。
突然间,剧烈的脚步声和惊惶的喊叫声将桓玄惊醒。桓玄头疼欲裂口干舌燥的张开眼坐起身来,正看到禁卫统领周敬祖飞奔进来,面色惶然。
不待桓玄发问,周敬祖便大声道:“陛下,陛下,大事不好。江面上有大量船只围过来了。来势汹汹,必无善意。”
桓玄一惊,酒醒了大半。他跳起身来,连鞋都没来得及穿,赤着脚便冲到长窗旁边,一把拉开了布幔。二楼船厅居高临下,周围江面上的情形一览无余。桓玄看见了波浪粼粼的江面上,数艘战船正在迅速靠近,那些战船甲板上密密匝匝全是兵士。
“谁的兵马?刘裕的追兵么?”桓玄喝道。
“启禀陛下,恐怕不是刘裕,而是毛璩的兵马。”周敬祖道。
桓玄脊背发寒,他知道,此刻哪怕是刘裕的兵马追来,都没有毛璩的兵马围攻自己可怕。眼下自己孤立无援,对方意欲何为?
“不要惊慌,随我去甲板上。命兵马做好迎敌的准备,但不许先放箭。也许……也许他们并无恶意。”桓玄咽着吐沫道。
周敬祖沉声应诺,心中却知道,陛下这是一厢情愿,或者是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毛璩的兵马突然抵近,十余艘战船上上千兵马气势汹汹,刀枪出鞘弯弓搭箭,这明显是攻击姿态,根本不是什么好事。希望陛下是对的吧,毛璩再胆大,也不敢乱来。
百余名禁军迅速在甲板上就位,弓弩兵刃都已准备完毕,准备应付紧急的场面。桓玄也来到了船头甲板上,眼见周围十余艘战船迅速靠近,盏茶时间后,他们贴近船舷边缘,相隔仅十几步而已,将桓玄座船紧紧包围。
“毛璩何在?毛修之毛佑之何在?这是何意?朕在此,难道你们不知?”桓玄大声叫道。
正前方战船甲板上,费统和冯迁缓缓现身,拱手大笑道:“陛下,毛刺史和两位毛将军都不在呢。我二人奉命前来觐见陛下。我乃冯迁,这一位是费统。陛下可要记着我们。”
桓玄喝道:“冯迁费统,你二人此为何意?觐见便觐见,这么多兵马船只围困朕的座船意欲何为?”
冯迁笑道:“意欲何为?陛下一会便知。陛下,我等要上船了,请你下旨,让禁军放下兵刃,束手就擒。否则,我们可不客气了。”
周围战船上的兵将齐声大喝:“放下兵刃,束手就擒,否则格杀勿论。”
桓玄面色煞白,怒道:“你们好大胆子,让毛璩来见朕,朕要问他,他想干什么?”
费统大声道:“毛刺史已经回巴东了,陛下是见不着了。最后一次警告,所有人放下兵刃,束手就擒。违抗者,杀无赦。”
周敬祖看着桓玄,见桓玄身子颤抖,已经没有了主意。周敬祖不知从那里涌出来的勇气,高声叫道:“我等誓死保卫陛下,尔等胆敢对陛下无礼,此乃……”
周敬祖话未说完,费统挥了挥手,几只弩箭激射而至,周敬祖胸口连中三支弩箭,透胸而入,贯穿身体。他的话也戛然而止,尸体轰然倒地。
下一刻,周围战船上乱箭齐发,甲板上的禁军纷纷中箭,瞬间倒下数十。随即大量兵士纵身跳帮,跳到桓玄座船甲板上,展开进攻。
桓玄整个人脑子里一片空白,二十多名禁卫拉着他往船厅中跑,冲入船厅之后迅速堵住门窗。但甲板上剩余的禁卫已经在极短的时间里被全部砍杀。甲板上满是尸体和血污。
桓玄和二十几名禁卫躲在船厅一层,虽然门窗上栓,桌椅也搬来阻挡,但如何能够挡住如狼似虎的兵马。攻上船的兵士乱刀砍斫,合力冲撞之下,厅门轰然洞开。
禁卫们冲上前阻挡,被大批兵马冲击,厮杀片刻,尽数倒地阵亡。
桓玄躲在船厅后侧,手持长刀横在面前,面色惊恐。
费统和冯迁手持利刃从船厅大门进入,两人一步步的逼向桓玄。
桓玄颤声喝道:“尔等……尔等敢伤朕乎?朕乃天子,尔等敢伤天子乎?”
冯迁上前冷笑道:“什么狗屁天子?你不过是篡夺大晋国祚的逆贼罢了。凭你也配称天子?”
桓玄拔下头上玉簪递过去,大声道:“今日饶朕一命,以此玉簪为凭,他日朕许你们高官厚禄,永世富贵。”
冯迁接过玉簪端详,那玉簪碧绿如水,晶莹剔透,龙头栩栩如生,精美之极。正自赞叹之时,费统在旁沉声大喝:“空口许诺,也来诓骗我等?你自己都难保,还许我们永世富贵?真是笑死人了。冯督护,你若不动手,我可要动手了。莫说我抢了你的功劳。”
冯迁呵呵而笑,将玉簪揣入怀中,手提长刀缓步上前,抵近桓玄。桓玄骇然后退,口中哀求不已。直到身子退到了船厅后壁,再退伍可退。
“饶……饶朕一命,朕必回报。饶朕……一命。”桓玄喃喃道。
冯迁轻声道:“桓玄,莫要怪我。怪只怪你自己没本事,攻了京城又被人赶出来,被人打的落花流水。你篡位的那一天,当会想到今日才是。当日利欲熏心,便有今日之报。”
冯迁说完,手中长刀猛然刺出,正中桓玄胸腹。桓玄发出凄厉的大叫,身子像是毛毛虫一般卷成一团,扭曲不堪。他的身体顺着船壁往下滑动。长刀穿透了他的身体,让他的血迹在身后的板壁上留下一道怵目惊心的血痕,像是写下了重重的一笔。
但这一笔,也是他人生的最后一笔。冯迁那一刀已然穿透了他的心脏,桓玄已然必死。但冯迁还是抽出长刀来补了一刀。这一刀从右胸刺入,贯穿他的身体,让桓玄本已经飞速消逝的生命彻底飞逃,只留下了一副迅速变冷的躯壳。
冯迁抽出了长刀,刀身上鲜血滴答。冯迁呼哧呼哧的喘着气,脸上肌肉扭曲可怖。尽管做好了心理建设,但是这两刀下去似乎用尽了他全部的勇气和气力,让他大汗淋漓,几乎迈不动步子了。
“啊!父皇,你怎么了?”一声骇然的尖叫从二楼船厅上传来。
费统抬头看去,只见一名满脸惊骇的妇人正将站在楼梯上方的一名孩童拉走。费统提刀三步两步冲上船厅二楼,只见那妇人正拉着一名孩童往床下钻。
费统大喝道:“哪里逃!”三步两步便冲上前来。
那妇人见状连忙将那孩童护在身后,跪地哀求道:“将军饶了我妇孺性命。”
费统盯着那孩童,见他面貌酷似桓玄,喝道:“你是桓玄之子?你叫什么名字?”
那孩童叫道:“我叫桓升,你们这些贼子,杀了我父皇。他日,我必杀了你们报仇。”
那妇人伸手去捂孩童嘴巴,却已经来不及了,被桓升将话说了出来。顿时瘫坐在地,面如死灰。
费统嘿嘿冷笑道:“好,好。好志气。你要杀了我们为你父报仇,好志气啊。但你可想过,你活不到那一天了。呵呵。”
费统面色变冷,提刀而上。刘皇后直到费统要行凶,不知哪里来的气力,身子猛然纵起,撞向费统胸口。口中叫道:“升儿快跑,跳窗下水逃走。”
费统挥刀砍去,正中刘皇后面门,刘皇后惨叫一声,倒地毙命。桓升见状哭叫扑前,抱着刘皇后的尸体大哭。费统挥刀砍出,桓升小小的头颅滚落于地,鲜血横流。
此刻,冯迁也终于冲上楼来,见地上妇孺尸体,骇然道:“杀了?”
费统擦着刀上的血迹,点头道:“斩草除根,免生后患。”
冯迁点头,当下两人下令兵士将桓玄和刘皇后以及桓升的尸体收拾起来,用厚布裹好。下令兵士操船向西,前去向毛修之毛佑之复命。
一场血腥的杀戮迅速平静,所有禁军的尸体被抛入江中,水龙将甲板船厅的血迹冲刷干净,一切恢复如常。除了空气中淡淡的血腥味和船厅之中裹着的桓玄一家三口的尸体之外,再无异样。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桓楚皇帝桓玄,崛起如星辰一般迅猛,陨落也如流星一般快捷。满打满算,他篡夺大晋之位也不过数月而已,随即便被各方讨伐,陷入了困局之中。最终死在了这里。
桓玄其实是有实力的,无论他个人的能力和家族的实力都是极为庞大的。只是他行事操之过急,出了不少昏招,杀了身边的忠诚,丧失了重要的谋断力。他也没有整合各方力量,没有能够取得大晋豪阀士族的支持,特别是各方豪强势力尚在的情形下,他急于篡夺之举注定了他失去民心,遭到各方讨伐,从而迅速败落。
但无论如何,桓玄当得起这个时代的一号人物。他的父亲桓温没干成的事情,他干成了。而且,桓楚虽然短命,但他却是第一个正式篡夺大晋国祚之人。在野心家如此之多的大晋,他还是第一人。当年王导苏峻,后来的桓温都没有做到这一点。
而桓楚的建立,大大的动摇了大晋的根基。始作俑者其无后乎?有了桓玄这个吃螃蟹的第一人为榜样,其他人看到了代晋的可能,吸取了教训。桓玄可谓是为其他人树立了一个例子,让本就不稳固的大晋变得更加的摇摇欲坠,腐朽不堪。
傍晚时分,毛璩看到了桓玄的尸体,查验之后,唏嘘不已。随后益州军重临巫县,当城中禁军看到了桓玄的尸体的时候,他们迅速选择了投降。
两天后,毛璩派毛修之为使,携桓玄父子尸体前往江陵去见刘裕。刘裕得到桓玄的尸体之后欣喜若狂。毛璩写了亲笔信给刘裕,表示他早就不满桓玄篡夺之举,早就盼望着朝廷大军前来围剿。得知刘裕大军前来,遂派兵从益州前来相助,截杀桓玄献给刘裕。信中表示,他将效忠朝廷,随时恭候刘裕大军进入益州。
刘裕当即回信,命人送达巴东。信中赞扬毛璩的举动,表示毛璩深明大义,顾全大局,乃国之贤臣,可敬可佩。同时刘裕表示,益州依旧由毛璩执掌,希望毛璩会同自己一起清缴梁州荆州的残敌,将桓希等桓玄的残余力量铲除,再立大功。
随后,刘裕命刘毅和诸葛长民诸葛长生等人率军继续清扫荆襄梁益之地,会同毛璩的兵马将西北之地残敌平复。他则带着桓玄的尸体乘船西进,亲自将桓玄的尸体送到京城报捷。
……
徐州淮阴。议事大厅之中,徐州众官员齐聚于此,气氛颇为凝重。
苻朗的情报获取极快,桓玄被杀之后,苻朗数日之后便得到了消息。所以,此时此刻,除了徐州众人,包括京城在内的许多人尚且不知道桓玄已经被杀的消息。
而对于徐州众人而言,这显然不是个令他们感到愉快的好消息。
当初刘裕要出兵西征的时候,众人的一致意见是,不能让刘裕这么干。因为这显然是刘裕借机扩充实力和影响力的举动。若桓玄为其所灭,则刘裕的声望必然高隆,将非李徽所比。
因为很简单,李徽这些年来专心经营徐州之地,对于大晋朝廷而言,是游离于外的存在。名头虽响,但其实对于徐州以外的百姓而言,并没有得到恩惠,也没有对大晋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贡献。
当年淮南之战,李徽的东府军并非主力。虽然和北府军共同御敌,击败秦军。但是在大晋众人的心中,自然是认为北府军才是真正的主力,而东府军只是辅佐罢了。当年东府军确实博得了些名望,但随着时间的流逝早已被淡忘。
不久前起兵讨伐桓玄,虽声势浩大,气势慑人。但总给人以虎头蛇尾之感。反倒是刘裕的横空出世,保司马德宗复位之举令人惊艳,将桓玄逃跑的兵马歼灭之举彰显雷霆之势。李徽在京城确实赢得了一些人心,但这还远远不够。之后的撤军,更被许多人视为是软弱之举,没有大志向的举动。
正因如此,当初徐州众人都建议李徽上奏朝廷,阻止刘裕西征,以免刘裕得手之后声望气势盖过李徽,最终坐大。甚至当初激进如赵墨林等人表示,当从淮南发兵进攻荆州,抢在刘裕之前击败桓玄,争夺此功。
而李徽自然没有听从他们的意见。不光是因为北方战局混乱,李徽必须调集兵马防备北方生乱。就算是没有北方的局面,李徽也不会阻止刘裕出兵。
李徽的许多想法,让徐州众人捉摸不透,故而也产生了情绪。之前还好,现在当得知刘裕轻松攻下江陵,桓玄被杀的消息之后,众人实在是坐不住了。所以,场面气氛颇为凝重,赵墨林等人脸黑的跟锅底一般。就连一向颇为豁达的荀康,也坐在那里紧张眉头。
李徽坐在上首,看着众人的脸色,笑问道:“诸位这是怎么了?怎地脸上都能刮出一堆黑灰来?桓玄授首,如此大好事,诸位该高兴才是。此贼被歼灭,天下太平啰。”
见李徽如此言语,话语中还带着调侃之意,赵墨林忍不住了。站起身来大声道:“主公倒是好心情,我等心情可没好哪里去。主公一意孤行,不听我等建议,以至今日之局。既然我们的建言主公不肯听,那我们留着何用?我们都回家养老得了。我明日便回石城老家去。主公也不用留我了,我意已决。”
赵墨林平素温雅,但有时候性子暴烈的很,脾气很大。当着李徽的面也毫不客气的数落。不过今日,众人倒是希望赵墨林向李徽开这一炮,因为他们的心情也都不佳。故而赵墨林这么说了,其他人都沉默的看着李徽,并非出言劝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