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康躬身道谢,取出奏折,照本宣读道:“臣李徽奏请朝廷知晓,今春以来,北方局势剧变。盘踞关中之姚秦同魏国拓跋珪交战,不久前于柴壁大战,姚秦大败。魏军已南下进攻蒲阪,欲入关中。于此同时,燕国慕容德联合姚秦欲夺关东,月前攻邺城失利,损失惨重,铩羽而归。其后慕容德病死,魏军正欲南下攻燕,局势岌岌可危。本来北方诸胡混战,于我大晋有利,臣一直以警戒防范为主,以稳固我大晋边镇为要。但局势的发展,让臣深感忧虑。”
“……魏国拓跋珪,数年以来,实力膨胀,野心昭然。其灭燕之后,占据关东富庶之地,实力陡然剧增。关东人口千万,沃野千里,良田无数,这为魏国提供了大量的资源和人力。拓跋珪此人野心勃勃,乃虎狼之性。如今他连胜姚秦和燕国,有一统北方之势。臣守徐州淮南之地,皆为边镇,责任重大,不敢有半点掉以轻心。北方局势的发展,令臣忧心。拓跋珪野心勃然,若其一统关中关东中原之地,则如出笼野兽,难以束缚,必成我大晋之患。当年苻坚据有北地,国力强大之时,百万大军南下攻我大晋之情形犹在眼前。昔年若非谢公运筹,早有准备。谢大将军领北府军奋力抗击,败敌于淮南,则我大晋已沦为胡族铁蹄之下,百姓沦为禁脔矣。魏国势大,必如当年秦国一般觊觎我大晋。”
“……臣为此忧心,夜不能寐,思来想去,决意有所作为,防微杜渐,不能放任魏国横扫北地。此时不为,则魏国势成,将难以阻止。一旦魏国攻灭秦国和燕国残余地盘,则我大晋自西向东,皆同魏国相接,那时将不得不全面临敌,难以防范。故臣召集军政人等商议之后,决定起兵北伐,以纾困局。臣这么做有两点考虑,一则破坏魏国一统北方之野心,臣将北进关东,攻占关东之地,逼迫魏国抽兵,令其无法据有关中,以此形成战略平衡之势,将魏国阻断于北地,保护我徐州和淮南的安全。二则,北方之地,乃我大晋故土。南渡以来,朝廷上下,万千百姓莫不希望收复故土。北地遗民,泪尽胡尘,南望王师,莫不希望王师北进,重归大晋怀抱。北伐复土,也是我大晋臣子的责任。今刘裕荡平桓玄逆贼,我大晋内部安宁,此乃北伐最佳良机。基于上述缘由,臣请陛下恩准臣领东府军北伐,此乃利于大晋安全,顺应天下大势,百姓民心之举。望陛下恩准,臣将率军北进,浴血奋战,不胜不回。臣李徽叩首拜上。”
在荀康奏读之时,整个殿上所有人的表情都是震惊呆滞的状态。北伐这个词,对于所有人而言都是从未想过的事情,特别是在目前的情形之下。大晋这几年哪有半点消停的时候,朝廷混乱,攻伐不断,民不聊生。就算是现在,京城也才刚刚恢复安定,百姓们已经陷入赤贫,温饱都已经难以解决。各地还处在乱局之后的调整期,起码要数年安定才能稍微恢复一些元气。要回到之前大晋的繁荣,恐怕没个十年八年也别想。
军事方面,朝廷兵马物资短缺,军备松弛,根本无一战之力。刘裕手中十万兵马都是东拼西揍而来,朝廷的中军也是招募了大量新兵凑出来的。目前这种情形之下,自保尚难,遑论北进。
李徽在这个时候提出要北伐,简直不可思议。所有人都惊讶之极,以至于荀康代奏完毕之后,殿上竟无一人出声说话,脑子里一片空白。
司马德宗也颇为震惊,一时不知道该不该应允。呆愣半晌之后,结结巴巴的道:“这件事……这件事太突然了。诸卿,你们说说,此事可行否?”
堂上众人反应过来,议论纷纷。王谧上前奏道:“陛下,李徽此奏不合时宜,当前朝廷处于危难之中,北伐之举绝不可行。粮草物资兵马,朝廷难以支持。况且,北方胡族内战,我大晋正好乘机休养生息,又为何要突然兴北伐之念?不但不合时宜,而且毫无章法可言。臣认为,当予驳回。”
司马德宗沉吟点头。
群臣也纷纷附和道:“是啊,真是想一出是一出啊。李大人怎地突然冒出来这个想法,这不是心血来潮的举动么?”
谢琰上前道:“我不同意王谧之言。李刺史奏折上说得很清楚,此时北伐,乃是趁着魏国尚未一统北地之时,截断其扩张势头,将他们遏止在北地。此乃防微杜渐之举。否则,等魏国灭了姚秦,占据关东关中和中原,则和当年的大秦一样,成为我大晋最危险的敌人。臣认为,此举恰恰是极为高明的战略决策。”
谢琰此言也赢得了一些人的附和,不少人也点头表示同意。
王谧冷笑道:“谢大人,你上哪准备粮草物资去?朝廷又哪来兵马协同北伐?李徽要北伐,除非他一车物资都别向朝廷伸手,一点粮草都别向朝廷开口。莫以为我们不知道,李大人这是变着法子向朝廷要东西罢了。”
谢琰尚未开口,荀康在旁沉声道:“王大人,此番北伐乃李大人率东府军作战,无需朝廷出兵出粮。我徐州已经筹措粮草物资,做好了准备。这一点敬请放心。我们不会向朝廷伸手要一粒粮食一件兵刃和任何物资。”
众人闻言纷纷点头道:“原来如此,那倒是没话说。徐州兵强马壮,怎会向朝廷伸手。如此,他要北伐便去北伐便是。”
“呵呵,王大人以为李徽要向朝廷伸手,这怕是多想了。这有点像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李徽岂会做出这等事。”
王谧一时无言,皱眉沉吟不语。
司马德宗沉声道:“要是这么说的话,李徽北伐也是件好事。防微杜渐,嗯……防患于未然,这是好的。魏国如果真的那么可怕,将来他们也必是要打我们的。与其等他们强大了攻打我们,不如现在动手。好像也是有道理的。”
王谧沉声道:“陛下,即便是东府军自筹粮草物资北伐,那也是不妥的。眼下魏国并未表现出敌意。李徽治下青州四郡同魏国接壤,也没听说魏国进攻他们。魏国将来是否有觊觎我大晋之心,这不好说。就算他们有此心,他们一统北地恐怕也要数年之久,到那时我大晋也休养生息,兵强马壮。他们来攻,我们一样可以抵御。当年淮南之战,秦国何等强大,我们不是一样胜利了么?”
谢琰大声道:“王谧。这便是你和李大人不能相比的地方。李大人这么做是看清楚了胡族虎狼本性,提前解除威胁。乃是未雨绸缪高瞻远瞩之举。而你,居然还说什么魏国并未表现出敌意,居然对着敌人抱有侥幸心理,真是可笑。当真等魏国一统北地准备好了进攻我大晋,那便完了。当年淮南之战有我阿爷坐镇朝廷,有我堂兄谢玄领北府军御敌,还有李刺史率领东府军于彭城一带拼死阻敌,他们是何等人物,尚且艰难取胜。岂不闻彭城之战的惨烈,洛涧之战的勇猛,淮南之战的慷慨么?彭城绞肉机,数千东府军浴血彭城,和苻丕数万大军死战,几乎无人生还。八公山下,数十万秦军包围数万北府军的时候,满山遍野都是秦军,山上被秦军点燃,烟火腾空的时候,那是何等的绝望和恐惧?若是你,你能战而胜之么?你有那个本事么?当年能胜,那是有他们在,有北府军在。将来,有谁能战?有哪支兵马能匹敌?靠着你王谧一张嘴么?”
谢琰近来在朝中为官,多经历朝堂辩驳争论之事,言辞已然练就的颇为犀利。一番话劈头盖脸,将王谧怼的哑口无言,干瞪白眼。
许多人纷纷点头。诚然,当年有谢安谢玄在,淮南之战才能以少胜多,才能取得胜利。如今的朝堂之上,谁有谢太傅之能?谁有谢大将军之勇?到时候怕是哀嚎声一片了。
“况且,北伐收复失地,本就是我大晋上下的夙愿。五胡乱我中原,我大晋故土沦丧胡族之手多年,难道胡族无攻我之意,我们便该任他们占据北方故土么?就算他们不攻我大晋,我们也要北伐。王谧,你说是也不是?”谢琰大声喝问道。
王谧闻言,无法反驳,只得点头。五胡乱华,大晋被迫南渡乃奇耻之辱。至今故都长安尚在胡族之手,北方大片土地和百姓依旧为胡族所据。北伐收复故土乃是大晋朝堂政治的政治正确。王谧自然知道这一点,故不敢反驳。
司马德宗缓缓道:“既然如此,看来李徽的北伐之请甚为正当,朕……”
“陛下,臣对此事有些想法,不知可否说说。”刘裕上前打断道。
司马德宗愣了愣,旋即微笑道:“是了,尚未征询你的想法。刘卿,你对此事有何想法?”
刘裕躬身道:“多谢陛下。臣认为,李刺史欲北伐之举高瞻远瞩,令人钦佩。趁魏国尚未坐大之时攻之,助姚秦抗之,可令魏国不能一统北地,此乃分化抑制之良策也。”
司马德宗道:“哦?你也认为可行?”
刘裕道:“自然是可行的。只不过,这么做或许会带来一些不好的后果,需要权衡。其一,如王大人所言,如今北方胡族自戕,互相攻伐,目标不在我大晋。将来他们定会觊觎我大晋,但起码十年之内,无论魏国还是姚秦,都无力一统。此刻介入,未免太早。不如等魏国和姚秦自相残杀,实力损耗严重之时,我大晋再出兵北伐,那便是坐收渔翁之利,必能一举成功。其二,眼下我大晋经历桓玄逆贼之乱尚未平复。朝廷财力不济,百姓尚需休养生息,一切都需恢复。臣的兵马还没有将西北诸州彻底平复,要全面平复西北之地,恐怕还需时日。故而无法调动兵马集聚物资粮草支援李大人北伐。诚然,徐州东府军兵强马壮,李大人又足智多谋,领军作战从未失手。但毕竟孤军北伐,得不到朝廷的助力。臣所担心的是,万一东府军失手,那将是不可收拾之局。一旦东府军失利,则徐州淮南之地全面失守,到那时,朝廷无力阻挡,西北兵马无力回援,岂不是大糟糕之局。这就像是捅了马蜂窝一般,若不北伐,目标反不在我。若北伐,则反招致魏国大军倾巢南下。这恐怕不是我们愿意看到的局面。”
众人闻言,顿时议论纷纷,纷纷点头。
谢琰皱眉道:“刘将军,你怎知东府军必败?我对东府军有绝对的信心。东府军不会失败,不会出现你所说的局面。”
刘裕沉声道:“谢大人,我说的是万一。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哪怕东府军再勇猛,李大人再有谋略,谁又敢保证万无一失。当年秦军南下攻我大晋,苻坚百万大军进攻,面对我大晋不过二十几万兵马而已。他定以为万无一失。然而如何?他还不是败了。世上无常胜之军。哪怕只有万中之一的可能,我们都不能以大晋的社稷安危作为赌注,来冒这个险。因为一旦这万一之事发生,则万劫不复。到那时,我大晋社稷倾覆,千万百姓沦为魏国铁蹄之下的冤魂,这个责任,谁来担当呢?”
所有人头皮发麻,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若刘裕所说的情形发生,那确实是万劫不复的情形。本来魏国没有将目标对准大晋,李徽若去捅了这马蜂窝,而又败在魏国手中的话,那么魏国岂不是会顺势南下了。
“陛下,依臣之见,李大人北伐所请固然可行,但恐要推迟一些时间。待臣解决西北之地,待我大晋积攒些物资粮草,到那时,臣愿同李大人一起出兵。那时,魏国和姚秦互相消耗实力,而我大晋实力增加,此消彼长之下,东西两路大军北伐,则必定成功。这便是臣的看法,望陛下定夺。”刘裕沉声道。
群臣纷纷点头,表示赞同。王谧更是上前大声道:“陛下,宋公所言,方为公忠体国持重之策。时机不合,危险性也颇大,此刻北伐,弊大于利,恐有覆灭之忧。不可不察啊。”
谢琰皱着眉头,虽刘裕所言只是微小的可能,但这微小的可能也是可能,自己总不能完全否定。明知对方是抓住了一点点的可能性来阻挠,但却一时无法反驳。
刘裕微笑看着朝堂上的局面,知道自己已经占据了完全了上风。一开始刘裕并不明白李徽为何要北伐,以至于震惊无语。但很快,他便意识到这是李徽的对冲之策。
一旦李徽北伐成功,收复关东之地。那么自己灭桓玄平复西北的功勋便相形见绌,或者说无法专美了。李徽就是看到自己攻灭了桓玄,望实剧增,才想出了这么个北伐以获取功勋德望的办法来淡化自己的功劳。不得不说,他的计划是令人叹服的。从战略上考虑,此刻北伐确实可以阻断魏国一统北地的脚步,借助姚秦的牵制,形成相持之局。而收复关东故土的巨大功劳,也将给李徽带来巨大的声望和实力地盘的增长。有效的对冲自己在西北所得的增益,乃是一石二鸟,精妙无比的打算。
刘裕心里也承认,以李徽的实力,若只攻关东,恐怕不是什么大问题。若李徽夸口要收复整个北方,刘裕反倒不会担心,因为李徽做不到这一点,他会面临魏国和姚秦的同时攻击。凭东府军的实力,绝难做到。但李徽只取关东,则恐怕是必成之事。
想明白了这一点,刘裕自然要阻止李徽的北伐计划。他的反驳虽然有危言耸听之嫌,但占据社稷安危的制高点,他知道自己便处于不败之地。现在的情形也果然如此,很明显朝堂风向已变,谢琰等人也无法反驳了。
司马德宗心中也有些被刘裕说服,他可不希望看到社稷覆灭的后果。加之朝堂之上众人的态度都是反对之声,于是下了决定。
司马德宗看向荀康,微笑道:“荀康,你也看到了。朝廷上下对于北伐之事还是颇为慎重的,意见也不统一。适才刘裕所言,朕也觉得颇有道理。社稷为先,我们不能承受巨大的风险,那干系我大晋社稷的安危。但李徽的拳拳之心,以及他的计划考虑还是值得肯定和褒奖的。只是恐怕需要推迟一些时日才能行事。你回去告诉李徽,朝廷对他提出嘉许。北伐之事,还需暂缓行事。让他不要着急,且秣兵历马,等待最佳时机。”
荀康笑了起来,躬身道:“陛下。李刺史来之前有过交代,若朝廷之中有人反对北伐,他有几句话托臣当面说出。事到如今,臣不得不实言转述。”
司马德宗道:“哦?李徽要你转述什么话?”
荀康收起笑容,缓缓道:“李大人只有两句话。第一句话便是:天下大势,机会难觅。机会出现,就要把握机会,否则后悔莫及。他向来不肯丧失良机,所以他不会听从那些目光短浅之辈的建议。真正看得清局势的人,往往凤毛麟角,而非那些泛泛之辈。”
“什么?”
“他怎么能这样?”
“这不是一意孤行么?”
“简直荒谬!狂妄之极!”
殿上一片呱噪之声。就连司马德宗也皱起了眉头。
荀康不为所动,淡淡的继续道:“李大人的第二句话是:东府军集结之令已下,即将出征。此番北伐奏议,不是恳请朝廷同意,而是知会。仅此而已。”
殿上一片死寂,连根针掉落地上都能听得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