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安县西三十里外山野,乞伏昙达和乞伏元基的大军抵达此处。
天色已晚,前方地形复杂,乞伏昙达和乞伏元基商议之后命兵马暂且扎营于此,明日一早进攻秦安县城。连夜袭击已经没有必要,因为对方已经得知了大军抵达的消息,不像是进攻阳廉可以出其不意。黑夜进攻若不是为了奇袭,反而对骑兵不利。
秦安县的城池防御比之阳廉要坚固的多,地形也有利于防守。所以乞伏昙达和乞伏元基决定谨慎些,派出斥候前往探查一番,摸清楚对方的防御兵马数量和布置。
天黑之后,乞伏昙达和乞伏元基在大帐中喝酒商议明日攻城之策。初更时分,前去探查的斥候小队回来了,向乞伏昙达叔侄禀报了一个让他们讶异的消息。
“我等潜入城池周边窥伺,发现城中毫无动静,一片漆黑。城中也无兵马喧哗之声。我等绕行城南一侧,发现城南十里外的道路上有大批兵马正在往南而走,火把绵延数里,路上丢弃盔甲兵刃无数。我等赶忙回来将此事禀报两位将军知晓。”
听了斥候队长的禀报,乞伏昙达和乞伏元基甚为疑惑。挥退众人之后,乞伏元基道:“六叔,这是怎么回事?难道他们逃了?听斥候说的情形,似乎他们连夜跑了。”
乞伏昙达抚须点头道:“好像确实如此。也许是自知不敌我大军,所以提前跑了。往南逃,那岂不是往祁山道方向逃走?他们这是要逃回汉中么?”
乞伏元基道:“既然他们跑了,那秦安县便是一座空城了,倒也省了不少事情。不如我们连夜派兵,拿下秦安县城。”
乞伏昙达想了想,摆手道:“元基,莫要着急。也许是疑兵之计,故意迷惑我等。或许是空城之计也未可知。你想,我们尚未进攻,他们便望风而逃,这不合常理。”
乞伏元基道:“有什么不合常理的?他们自知不敌,不逃为何?”
乞伏昙达摆手道:“非也。晋军从祁山道所出之兵的目的便是扼守我陇西通向关中的道路,防止我乞伏部大军救援。说白了,便是保护攻长安的主力晋军的腹背。我大军至此,他们不战而逃,这岂合常理?要说战败而逃,倒也情有可原。此刻便逃,让人心中疑惑。”
乞伏元基呵呵笑道:“六叔,你之前作战可没这么谨慎,怎地现在如此小心起来?是了,听说你攻河西之地,一批汉人儒士投奔你帐下,还天天跟你谈论什么兵法。呵呵呵,六叔,你莫不是跟着他们学起兵法来了?所以自己吓唬自己?”
乞伏昙达正色道:“元基,汉人兵法还是有些道理的。如今天下,都在学汉人之学。我胡族既入中原之地,自当学之。切不可自高自大。我胡族要立足于中原,必须要学习这些事情,了解他们的想法,用他们的办法去奴役之,方可立足。兵法就更不要说了,汉人兵法博大精深,自当要知己知彼。我劝你,也要学学这些,多长点心眼才是。”
乞伏元基大笑道:“罢了罢了,六叔去学便是,我可没那闲工夫。跟汉人作战,只需劲弓强弩,长刀锋利,加上铁骑践踏,便可横扫之。却又需要什么兵法?岂不是多此一举。”
乞伏昙达不想同乞伏元基争辩,这大王子一向如此,自傲自负,却也确实是勇武无敌之人,有本钱值得自傲。自己也不必费心去劝他。
“无论如何,此刻天黑,也已经扎营了。不管对方是不是逃走的,亦或是耍什么诡计。明日天明之后便可知晓。也不急于一时。”乞伏昙达道。
乞伏元基点头道:“也好,天明再说。”
次日一早,乞伏昙达和乞伏元基亲自率一万骑兵提前赶到秦安城外。晨间雾气散去之后,果见城头空无一人,毫无声息。
乞伏元基决定派出一千兵马进行试探性的进攻,就算有诡计也不至于死伤太多。那一千兵马小心翼翼的靠近城下,然后胆战心惊的搭上云梯往城头爬。直到他们爬上城头,也没有遭到任何的攻击。领头的将领狂喜之极,先登之功就此到手,这是他参军以来最轻松到手的功劳了。
城门大开之后,乞伏部兵马冲入城中。整座秦安城中空无一人,晋军果然全部撤走。
乞伏元基哈哈大笑,对乞伏昙达道:“六叔,什么空城计?城倒是空的,计却是没有的。”
乞伏昙达道:“率军去往祁山道,看看他们是否当真撤走。这……这不合兵法常理啊。”
乞伏元基大笑道:“六叔,还在谈什么兵法常理呢。罢了,咱们率军去追赶便是。”
两人率军向城南方向追去。一路上见到兵器盔甲车马丢了一地,马蹄车辙散乱,完全是一副慌不择路逃命的样子。追出六十余里,抵达祁山道口位置,乞伏昙达叫停了兵马,和乞伏元基登上山坡查看祁山道内情形。但见祁山道内狼烟四起,黑压压的兵马正沿着山道往东南而行。山坡上旌旗招展,兵器在阳光下反光,显然有大量兵马在此埋伏。
“果然全部逃往祁山道了,生恐我大军追来,还设下了埋伏在此。呵呵呵,六叔,这回你没话说了吧。这情形,起码有一万多兵马。他们总共只有两万兵,阳廉之战被我们歼灭近四千,剩下的全在这里了。什么狗屁兵法,就是害怕跑了而已。”乞伏元基大笑道。
乞伏昙达皱眉道:“这……不合常理啊。或许是诡计。”
话音刚落,前方有兵将押着十几名敌军前来,禀报道:“敌军斥候在左近滋扰,我们抓到了十几个,特押来见将军。”
乞伏昙达心中一动,忙命人将那些斥候押到面前,厉声喝问道:“尔等老实交代,你们的兵马动向。若不然,斩成肉酱。”
晋军斥候们面如土色,磕头求饶,纷纷抢着交代起来。
“将军饶命,我晋国兵马昨夜全部撤回祁山道中,欲退回汉中。你们兵马太多,我们不敢和你们为敌,只能退兵自保。”
乞伏昙达喝道:“尔等怎么知道的?”
几名斥候忙交待道:“昨日领军的毛将军亲自宣布的撤离命令,所有一万五千多兵马于昨夜撤离至此。我等是奉命探查你们的踪迹,担心你们会追击。这位将军,千万不要追进去,山坡上有埋伏。”
乞伏元基在旁哈哈笑道:“六叔,这回怎么说?”
乞伏昙达还想挣扎,喝道:“还想骗我,来人,砍了这几个家伙的脑袋。”
兵士上来便挥刀砍了几名斥候的脑袋,其余斥候吓得跪地求饶涕泪横流。乞伏昙达再次询问,结果答案还是一样。那些斥候赌咒发誓表示交代的都是实情,不敢有半点隐瞒。至此,乞伏昙达才终于相信对方兵马已经全部望风而逃了。
乞伏元基哈哈大笑道:“六叔,这回总没话可说了吧。”
乞伏昙达叹息道:“元基,你是对的。什么狗屁兵法,都是骗人的。回去自知不敌,贪生怕死便连夜逃了,就这么简单而已。害得我东想西想的。”
乞伏昙达抽刀将面前俘虏的斥候全部砍杀,随即下令兵马全部撤回秦安县。进祁山道追杀是不可能的,对方设有埋伏,白白死伤。况且此次出兵是进军长安,而不是在这里跟这些晋军火拼。只需要监视他们的行动便可。
回到秦安县之后,乞伏昙达和乞伏元基商议决定,留下万余兵马在秦安县驻守,以防敌军去而复返。其余兵马明日出发进军街亭,经由陇山通道进入关中。
次日一早,叔侄二人整军出发,进军街亭。
四万大军行军半日,午时时分抵达街亭南山山谷。此处山高林密,道路逐渐狭窄,地势险峻。数万大军在山谷之中颇为拥堵,兵马绵延十余里之地。
眼见地势如此逼仄险要,前军将领白索化前来向乞伏昙达和乞伏元基禀报。
“二位将军,此处地形着实险峻,大军难以行动。前方街亭谷口将至,地势更是狭窄。末将担心,对方若有兵马埋伏拦截,我军将难以应对。是否需要小心应对,以免万一。”
乞伏昙达看着周围的地势,眼前山高林密,荒草丛生。道路两侧密密匝匝全是枯草树木。秋阳在头顶上照着,热辣辣的晃眼,给人一种很不详的感觉。若是真有敌军在这样的地形埋伏,那可真是糟糕的很。
乞伏昙达正准备下令,派人前往街亭山谷之中进行侦查。转头一看,乞伏元基正带着嘲讽的微笑看着自己。他知道乞伏元基恐怕又要嘲笑自己多此一举了。
“小心什么?敌军已经全部逃往祁山道中,街亭就在前方,抓紧时间进军,今晚大军务必进入陇山南道之中。三日内抵达,务必赶到陇山以东武都郡境内,这是和夏军约定好的时间。时间紧迫,不得耽误。”乞伏昙达喝道。
白索化愣了愣,只得遵命离开。
乞伏元基呵呵笑道:“六叔,这才对嘛。我以为你又要拿什么兵法说事了。敌人都跑了,难不成要学当初苻坚淮南之战大败之后,见到草木皆以为兵不成?”
乞伏昙达道:“元基,我已说了,回去便杀那些汉儒,不许他们再误我,你就不要再提了。六叔不要面子的么?”
乞伏元基笑道:“六叔息怒,不提了。”
前军向前行数里,已至街亭谷口。领军将领白索化没有迟疑,下令前营五千兵马迅速进入山谷。街亭山谷之中荒凉无比,地势倒是开阔些,但也不过狭长谷地而已。在进入街亭谷口的区域,几座山丘起伏,不知道是地形如此,还是当年古战场堆砌的土石高台。
白索化的骑兵鱼贯而入,进入刚刚里许之地,来到那些荒草丛生的土台下方。猛然间,战鼓轰鸣,焰火弹冲天而起。但见荒草之中,高台上下,无数的兵马现身。箭支如狂风暴雨一般射来,顿时乞伏军骑兵人仰马翻,惨叫连天。
“有埋伏,快,猛冲敌阵。”白索化高声吼道。
数百骑兵开始策马冲锋,他们想以最快的速度冲向伏击的敌人,以搅乱对方阵型。这本是正确的想法,这种情形之下后退是不可能的,只有往街亭山谷之中猛冲,给后续的兵马腾出空间,让更多的兵马进入,冲散对方阵型才可。
然而,他们的人数太少,箭支太密,且长草之中布置了大量的绊马索,数百骑兵只冲出数十步便纷纷人仰马翻,在密集的箭雨之下被全部射杀。
谷口位置,白索化大声下令骑兵快速入谷,但入谷的位置狭窄,进来的骑兵积聚数百人便不得不往前推进以腾开位置。那数百骑一进入埋伏的敌军的打击范围便被全部射杀,根本无法冲到晋军近前。这样一来,后续的骑兵便成了添油战术,完全无法组织起大规模的冲锋。
街亭山谷之中激战已起,很快还在南山山谷之中的乞伏昙达和乞伏元基便接到了禀报。两人惊愕不已,万没想到街亭还有敌人伏击。
乞伏元基大声道:“定是小股之敌,不足为惧。六叔,我去瞧瞧。六叔加快速度,大军快速进入,将那小股敌军全部杀了便是。”
乞伏昙达点头道:“好,你速去指挥作战。”
乞伏元基快马向前,抵达谷口位置。白索化已经无计可施了。他已经填进去一千多骑兵了,已经命骑兵停止进山谷了。
见到乞伏元基,白索化忙上前禀报了情形,建议道:“谷口地形狭窄,通向开阔处为敌军所占,弓弩密集,并有高地之利,我兵马无法集结大队冲锋,死伤惨重。大王子,末将建议即刻撤军,免遭更多伤亡。”
乞伏元基喝骂道:“废物,岂可撤退,给我冲。”
白索化无奈,只得下令让谷口兵马进入。集聚了五百兵马,再也无法容纳。白索化亲自率领这五百多骑兵往里猛冲。这一次他们冲到了土丘之下,但也只剩下了寥寥数十骑。白索化身中两箭,却奋力冲杀,希望为后续的骑兵创造出空间。
他的努力没有白费,在他被乱箭射杀之时,后续百余骑成功突破箭雨冲到阵前。在乞伏元基的亲自督战之下,又有数百骑兵随后冲破防线。就这样,靠着不断的死亡,换来了越来越多的骑兵冲入谷中。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入谷骑兵已达千人,已经和敌军纠缠在一起,后续的骑兵源源不断的冲入谷中,再也不受弓箭滋扰。
乞伏元基哈哈大笑。什么狗屁地形,绝对的兵力优势在此,对方看上去似乎并非如自己所想的那样是小股兵马,恐有万人之多。但那又如何?不断的冲锋,总是能打开局面。
骑兵近身,对方便是挨宰的命,再过得一会,将有大量骑兵加入,对方就算有上万人也要全部被歼灭。
然而就在此刻,有兵士惊惶前来禀报道:“大事不好,后方大军遭遇火攻,乞伏昙达将军下令立刻撤兵。”
乞伏元基一惊,向后方南山山道方向看去,但见远处黑烟升腾,直冲天空。乞伏元基想起了来路上的地势和茂密的荒草树木,大惊失色。
“糟糕了,真的中计了。”乞伏元基骇然道。
后方山道上,两道大火已经借助风势形成了气候。放火的晋军其实早就点燃了火头,但火势蔓延需要时间,在经历了一炷香的蔓延壮大之后,两股大火沿着南山山谷两侧的山坡蔓延开来。
风助烈火,漫山遍野的荒草和树木成了最好的燃料,火头很快弥漫了整个山坡,沿着数里长的山坡席卷而来。
乞伏昙达接到禀报的时候,火势已成气候。他虽立刻意识到遭遇敌军的伏击,立刻下达了后撤的命令,但是此刻烈火漫山,烟尘弥漫山谷,骑兵们在狭窄的山道上已经如无头苍蝇一般慌乱奔走。
四万多兵马,数量太过庞大。队形绵延十余里之地,山道上挤的密密匝匝,根本没有回旋的余地。
大火在山谷中段起火,顺着队伍往两侧蔓延。向南的方向因为顺风,所以蔓延的很快。往北的方向虽然逆风,但是因为山坡上枯草树木太多,也在逐渐的蔓延。
火势烧到道路两旁,将山道上的骑兵们当做一串串肉一般炙烤着。浓烟烈火席卷之处,骑兵被裹挟其中,高温炙烤和浓烟呛入,令他们哭喊嚎叫,咳嗽窒息。空气中弥漫着焦糊的味道,许多兵士的头发胡须都被烤成了碳灰。
大火将骑兵兵马分为两段,南边顺风,烈火裹挟之下很快便会将后半段的兵马吞没。北侧逆风,火势蔓延的很慢,兵士们还尚未受到烟火炙烤,只是慌乱的很。
看起来,似乎往北边的街亭山谷之中冲才是最佳选择,但乞伏昙达知道,敌人只要在街亭入口处再放一把火,便可将己方所有的兵马都吞没。为今之计,只有快速撤离才是最佳选择。
在乞伏昙达的命令下,乞伏骑兵纷纷拨转马头亡命向着来路冲去。尽管南边烟火冲天,但冲过火头便可活命。狭窄的山道上人马杂沓踩踏,往前的往后的往山上爬的都有,根本无秩序可言。
乞伏昙达用湿布捂着嘴巴往南边冲,身边虽有护卫保护,但不时被前方骑兵堵住。
乞伏元基从前方退回,见状抽刀吼道:“挡路者全杀了。”
护卫骑兵们大开杀戒,任何逡巡不前的,挡着路的骑兵都统统斩杀,一群人这才冲过烟火之地冲过了火头。一口气冲出了南山山谷,众人才停了下来。
叔侄二人喘息着骇然对望,见到对方胡须头发都被烤的卷曲焦黄,伸手一摸簌簌而下。两人的脸上全是黑灰,鼻孔嘴巴里也全是黑灰,都已经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真是又想哭又想笑。
“元基啊。我悔不该听你的话啊。我就觉得心里不踏实,这些晋人狡诈多计,如何?你现在相信了吧。”乞伏昙达拍着大腿喘息着责怪道。
乞伏元基仰天大吼,怒骂道:“这帮晋狗,我必将他们碎尸万段。气煞我也。”
乞伏昙达苦笑道:“骂有何用?赶紧整顿兵马回秦安城中休整。大王的兵马要到了,向大王请罪吧。哎,今日,我大军损失了就大了。这可如何是好?”
乞伏元基道:“六叔,你放心,此事我一人承担。父王要杀,我便引颈受戮便是。”
乞伏昙达擦了擦鼻子,在鼻孔下留下两道黑色的涂鸦,显得滑稽无比。说出来的话却是让人感动。
“我怎会让你一人承担,大王要杀,我也挨一刀便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