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天，夜风涤荡。
数万魏军骑兵列阵于山野之中，袭击很快就要开始。十余里外，便是东府军的营地，斥候传来的消息表明，对方营地之中一片安静，对方兵马显然已经进入了熟睡之中。
大魏兖州刺史，镇远将军，卢乡公长孙肥披挂整齐坐在马背上。此次进攻将由他作为前锋发起。一旦他的兵马攻入东府军前军营地之后，拓跋珪将亲自率领两万骑兵发起第二波的冲锋，最大限度的对东府军前军展开杀戮，以达到杀死对方大量兵马的目标。
夜风之中，长孙肥花白的胡须在风中飞扬。他年纪已经不轻了，已经年过五十了。当年十三岁便被选入代国王宫之中，作为代王拓跋什翼犍的扈从，如今风风雨雨数十年过去了，长孙肥经历了太多。无论是代国的覆灭，独孤部的背叛，贺兰部的欺压，以及大魏的崛起之路，他都全程参与，陪伴在拓跋珪身边。
当年拓跋珪在贺兰部受人欺凌，被人看轻嘲讽甚至暗算之时，长孙肥都坚定的站在他身边，为他抵挡那些暗算和冷语。
也正因如此，长孙肥在拓跋珪的心目中的地位无人能替代。
但近来长孙肥心情很不好，因为信都之战，他没能成功。损失了数万兵马不说，还没能完全攻克信都，救援邺城。长孙肥的心情很内疚。尽管一向对失败不能容忍的拓跋珪这一次并没有处罚他和拓跋顺，而是温言安抚他们。但长孙肥心里却更加的歉疚。如果不能为拓跋珪排忧解难，不能为他攻城略地，那么自己还有什么价值？
所以，这一次他主动请求率军为前锋，在此次袭击之中打开场面，以重创对手，弥补之前的失利。
不过，他的儿子们不这么想。
“阿爷大可不必亲自冲锋陷阵，阿爷在后方掠阵，儿子们领军冲杀便是。阿爷乃前军统帅，焉有亲自领军冲杀之理？”长孙肥的长子长孙翰在旁沉声劝说道。事实上他已经劝说了好几次了。
“是啊，阿爷，有阿兄和我一起领军进攻，阿爷还有什么不放心的？阿爷只需在后方掠阵便可，不必亲身冒险。倘若阿爷有个差池，教我们如何是好？”二儿子长孙受兴在旁附和道。
长孙肥摆摆手，沉声道：“你们的孝心和关切之心，阿爷心中都明白。但不必再说了。你们可知此战的重要性？连陛下都亲自部署此次袭击，便可知此战之重要。必须要重挫对方的锐气，消灭对方大量兵马，给东府军一个下马威。这对于后续的大战极为有利。之前邺城和信都之战的失利，让我军中有畏敌之心弥漫，让许多人丧失了必胜的信心。此事我有责任啊。所以，这一战必须扭转这样的局面，振奋将士们的士气和信心。我必须亲自出战，弥补我之前造成的影响。若我不亲自参战，将士们会以为我贪生怕死，反而会更惧怕对手。所以，我必须亲自出战。”
长孙翰点点头，转头对长孙受兴道：“二弟，一会进攻发起之后，你紧跟阿爷身边，不可离开。你可明白？”
长孙肥笑了起来，抚须道：“我倒要他来保护？”
长孙受兴忙道：“阿兄是怕我受伤，跟在阿爷身边阿爷会保护我，并非是我保护阿爷。”
长孙翰向长孙受兴挤了挤眼，心道：“我这个二弟倒是伶俐。”
果然，长孙肥呵呵笑道：“既如此，老二便跟在我身边便是。老大你也要当心些，你虽武技不错，毕竟战场经验不足。此番你们从平城来此参战，那也是没法子的事情。陛下调集了全国之兵来此，你们自然也要来。不多说了，时辰差不多了，准备进攻吧。”
三更过半，长孙肥率领的一万前军骑兵抵近东府军前营三里之外。所有的兵马都用皮毛包着马蹄，用笼头罩着马嘴。兵士们口中咬着木片，防止发出声响。悄无声息的抵达两座小山之间。
随着一声暴喝，魏军骑兵们发起了冲锋。刹那间，大地抖动，尘土飞扬。上万骑兵奔驰在狭长的平畴之中，填塞了所有的空间，向着数里外的东府军前营寥落的灯火方向冲锋而去。马上的魏军骑兵口中发出呼噜噜的怪叫之声，雪亮的弯刀在他们的头顶盘旋着，发出呼呼的破空之声。整只兵马宛如滚滚洪流一般轰鸣着在大地上冲刷而走，势不可挡。
进入里许距离之时，骑兵的速度提升到最快。这最后里许的距离，要以最快的速度进行冲锋。二十息不到便可冲过这段距离杀入对方营中。
而直到此刻，对方营地之中才似乎有了动静。在魏军骑兵们看来，他们的反应已经太迟钝了。在他们醒悟过来之前，己方骑兵将踏破他们的营寨，将他们杀的人头滚滚。
最前方的冲锋骑兵是最勇猛的也是最危险的。他们往往是第一波遭受打击阵亡的兵马。当然，那也是最容易得到军功的。富贵险中求，危险和机会并存，所以，即便危险，那也是许多人奋勇争先的原因。但今日前方的兵马却觉得有些意外，因为前路开阔，毫无阻碍，他们做好了迎接打击的准备，但对方却像是没有做任何的准备。在通向对方前营的道路上，在黑暗的微光之中看过去，没有任何的防御设施和兵马。这让他们感到庆幸的同时又极为兴奋。他们的疏忽便是自己的机会，不但能活命，还可以第一波斩杀敌人，完成突破。这是最好的结果。
然而，异变陡生。前队数以百计的骑兵在奔行到东府军营前五百步左右距离的时候，忽然撞到了什么东西。因为速度太快，那些人马的血肉之躯诡异的爆出血光来，有的人头飞起，有的身体断为数截，连人带马成了一个个的尸块。
空气中的血腥味骤然浓厚，人马的惨叫悲鸣之声骤然响起，像是发生了什么诡异之事，被无形的力量阻挡了骑兵的冲锋一般。
很快有人发现了蹊跷。那些挂在空中的血肉碎片暴露了秘密。在黑暗之中几乎隐没不可见的一根根细细的带着铁刺的铁丝网迎来了他们的第一次御敌的实战的检验。在晦暗的夜色之中，它们几乎是隐形的，看上去毫无杀伤力。直到那些骑兵以极快的速度撞上了它们。巨大的惯性让铁丝切开了他们的身体，将他们的头颅胳膊身体切割分离，让他们碎成尸块。铁丝网的首秀在对方骑兵的配合之下令人惊艳。
但骑兵的洪流已经不可能停止，别说是铁丝网，前方就算是刀山火海，此刻也不能阻挡他们的冲锋。而铁丝网的强度并不能承受连续不断的冲击，尽管他们已经是徐州能够冶炼出的最好的钢铁拉丝而成。强度和韧性却也并没有达到要求。
随着连续不断的冲击，给数百骑兵造成了杀伤的同时，铁丝网也被冲击的处处断裂。那些铁刺勾穿了魏军骑兵们的身体，扯出大片的血肉，令他们惨叫哀嚎。但随着各段铁丝网的断裂，它们冲出了众多的缺口，后方骑兵踩踏着同伴的血肉冲锋而过，速度几乎没有受到影响，依旧向着前方冲去。
然而，接下来迎接他们的是第二道、第三道、第四道铁丝网的拦截。按照李徽的设想，铁丝网只需要设置两道，配合火力打击便可。但在两个时辰前，李荣接到了命令，要加强营地的防御。最为快捷的方式便是多增加两道铁丝网。原本在阵前三百步区域设置第一道铁丝网便可，现在在五百步和四百步区域增设了两道铁丝网，便是为了阻碍对方的冲锋之势。
魏军骑兵遭受到了重创。每一道铁丝网的突破都是一场噩梦。大量的骑兵被铁丝切割的支离破碎，被铁刺勾挂的鲜血淋淋。不付出大量的伤亡是无法突破铁丝网的。在他们冲到营前两百步突破最后一道铁丝网之时，他们的冲锋因为铁丝网的拦阻已经变得速度缓慢，而且死伤的骑兵数量达到了两千之多。尽管大多数的骑兵都是受伤而非毙命，但他们落马之后也难逃被践踏致死的命运。
大量的骑兵被拥堵在最后一道更加密集坚固的铁丝网之前。而此刻他们迎来了东府军猛烈的打击，因为他们已经进入了东府军防守兵力的射程。
百余颗照明弹冲天而起，在空中闪烁缓缓飘落。天空像是被百余颗灯盏点亮，地面上亮如白昼，纤毫毕现。与此同时，三枚红色的信号弹冲天而起，那是开火的信号。
冲锋车工事之后，东府军前军数以万计的弓弩手和火铳手开始对袭营之敌展开打击。无数的箭支和火铳交织成一张铺天盖地的大网，将突破最后一道铁丝网，正在重新加速冲来的魏军大量的骑兵笼罩其中。
尽管战场开阔，骑兵阵型松散，弓弩和火器打击的范围也不能完全覆盖战场，而只是覆盖正面方圆百步的距离。但这铺天盖地的箭雨落下，却让打击范围之内的魏军骑兵死伤惨重。刚刚突破了最后一道铁丝网的封锁的幸运儿遭到了毁灭性的打击，无数的骑兵被射成了刺猬打成了水漏。狂奔向前的魏军在箭雨之中落马翻滚，人马身上射的像是刺猬一般。天空照明弹的惨白之光照耀下，地面上白烟灰土升腾，人群翻滚死亡，场面令人咂舌。
突破最后一轮铁丝网拦阻的魏军在这一轮的打击之下伤亡过千。而且随着后续兵马的冲锋距离的接近，手雷和短火铳已经开始轰鸣，兵马的死伤更是直线上升。
魏军今晚袭营的前军兵马只有一万，至此已经死伤超过四成，连对方营地也摸到。前方大量的火器和弓箭的打击以及沿途的铁丝网的拦阻已经让他们付出了巨大的代价。
按照常理而言，这种情形下，最好的选择是即刻撤军。因为很显然对方有所防备，偷袭已经无法成功。正面冲击对方营地，那便是正面同东府军交战，这已经不符合之前制定的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攻入对方营地之中在大混乱中杀戮对方的计划。
长孙翰也立刻向长孙肥提及了一点。
“阿爷，看来对方有所防备，情况有些不对。眼下我军伤亡不小，是否应该即刻收兵，以免造成更大的损失？”在后方护卫长孙肥的长孙翰大声请示道。
长孙肥脸色铁青，眉头紧皱。他也明白今日的夜袭恐怕是被对方识破了，故而做好了准备。这种情形下，退兵自然是明智之选。但他一想到此番若是退兵，定然令拓跋珪极为失望。自己连番在东府军面前吃瘪，面上无光。好歹也要攻入东府军营地之中冲杀一番，而此刻半途而废，岂非是白白死伤那么多兵马，实在是难以交待，无面目见拓跋珪等人。
“不能退，要进攻。坚决不能退。”长孙肥低声喝道。
“可是……”长孙翰叫道。
话还没说完，但见长孙肥策马而出，口中大吼道：“给我冲！儿郎们，我和你们一起往前冲。”
长孙翰一愣，还没反应过来，便见长孙肥的背影已经消失在冲锋的人群之中。
“二弟你在此掠阵，我去保护阿爷。”长孙翰连忙对长孙受兴叫道，拨马便要追去。
长孙受兴却已经飞驰而出，回头叫道：“阿兄在此指挥兵马作战，我去保护阿爷。”
长孙翰连声叫喊，长孙受兴却已经带着数十名护卫骑兵冲向前方，消失在杂乱的冲锋队伍之中。
前方战况极为激烈，东府军防守兵马火力凶狠，各种火器和弓弩雨点般的进行打击。手雷的轰鸣声此起彼伏，火光四处闪烁。大量的进攻兵马被轰杀，只有少量能够冲到冲锋车防线之前，但高大的冲锋车挡板依旧是一道屏障，他们也都难逃被长枪攒杀和被短火铳轰杀的命运。
长孙肥冲过了第四道铁丝网区域，来到了距离东府军百余步的战场。战场上己方兵士大量死伤的情形，前方爆炸的烟火升腾的景象让他有些恍惚。但他还是义无反顾的向前冲去，嘶吼着让有些惊恐的手下骑兵跟着自己继续冲锋。
长孙受兴策马赶到，在烟火之中，他看到了长孙肥高大的坐在马上的向前冲锋的背影。他急忙催马冲上去，想要劝住长孙肥不要冒险。就在此刻，他看到长孙肥的背影摇晃了两下，然后从马背上摔落了下来。
长孙受兴大惊失色，忙带着人冲过去，飞身下马前往查看。长孙肥的胸口全是血，鲜血透过盔甲渗透出来，他兀自挣扎着要起身来，口中兀自呼呼喘息大叫。
“冲，给我冲，给我冲……咳咳，给我杀！”
长孙受兴叫道：“阿爷，你怎样了？来人，快护送他撤回。”
“撤什么撤？给我冲。不能撤。……不能撤。”长孙肥大声吼叫着，但声音已经渐渐的衰弱，面色煞白。
“是是是，阿爷，我们不撤。儿子带人往前冲。”长孙受兴连忙道。
长孙肥这才松了口气，神情委顿之极。
长孙受兴心中焦灼，转头对身旁护卫道：“你们还愣着干什么？快将将军送回后方去疗伤。”
众人七手八脚将长孙肥抬起来，往后方撤去。长孙受兴其实也想后撤，但还是咬着牙上马，大吼着向前冲杀而去。
南侧小山山顶之上，李徽站在岩石上居高临下俯视下方战场。在这个位置，山下战场的局势一目了然。魏军兵马冲入战场向着前营冲锋的惨烈场面在照明弹的光亮下尽收眼底。
李徽身旁站着周澈，他抚须沉声道：“贤弟，他们似乎有增援之意，外围有兵马进入了。”
李徽看向入口位置，一支骑兵正从黑暗处涌来，似乎确实是要增援前方进攻的魏军。看来对方没有打算就此罢手，尽管他们已经遭受重挫。
“如果要出兵分割包围的话，那便是此时了。”苻朗在旁轻声道。
苻朗的意思很明显，他是提醒李徽要做决定了。之前慕容奇提议以骑兵截断对方阵型的做法，李徽和周澈苻朗等人商议之后觉得可行。但李徽的原则是，这毕竟是冒险之举，不知拓跋珪的反应如何。所以能不冒险便不冒险，看局势而定。
现在，如果要出击，便是此时了。对方的兵马如果大批增援进攻的话，反而不是切入的时机。因为很简单，如果代价付出的太大的话，拓跋珪未必肯退却。有时候壮士可以断腕求生，但你要他剁掉半边身子，他便会跟你死磕到底了。投入的兵马越多，被困住的兵马越多，反而会让对方和你死磕到底，不肯放弃。
李徽微微点头，沉声下令道：“传令郑子龙蒋胜慕容奇他们，可以进攻了。”
山顶上信号弹腾空而起，在空中爆裂湮灭。对面山上的信号弹也升起，那是骑兵进攻的信号。由郑子龙和蒋胜慕容奇以及十几名将领率领的一万骑兵兵分两路，从两山南北外侧的黑暗之中杀出，切入战场之中。他们从侧后翼如两把尖刀，横切入公孙肥率领的袭营大军的侧后方，硬生生的撕开口子，杀出一条通路。将魏军进攻的队形硬生生的进行了分割。
李徽的目光紧紧锁定战场局势，他的目光没有放在东府军骑兵身上，而是紧盯着西侧正在冲向战场的大量魏军骑兵。尽管做好了全面作战的准备，三万中军步兵已经抵达两侧小山山坡区域，以及如果对方加码进攻，前军兵马将前压配合，以人数优势分隔战场，进行全面的作战。但是，李徽还是不希望今晚的战斗演变成一场仓促的全面混战。因为那不是李徽期待的能够利用防御体系和火器优势进行的战斗，东府军恐怕也捞不到什么好处。
不过，在东府军骑兵切入战场之后，后方驰援的魏军骑兵很快便停止了冲锋。在抵近战场里许之外，他们的行动放缓，并且开始掉头撤离。
战场的局势发生的变化被李徽等人捕捉在眼睛里，李徽心中松了口气，微微点头道：“慕容奇所料的一点也不错，拓跋珪并不希望在此火拼。呵呵，慕容奇是个人才啊。”
苻朗呵呵笑道：“是啊，恭喜主公得一良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