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荣爸爸连打两通电话，荣荣都没有接。
病床上的荣荣妈妈看在眼里，凄惨地笑了一下。
她在自我反省。二十多年来，她一直强硬地执行自己的养娃策略，也一直觉得自己是对的。荣荣爸爸的反对，荣荣的反抗，全都被她无情镇压。
全力鸡娃的结果是，女儿如她所愿考上名牌高校，顺利读完研究生，在一家知名企业就职，月薪喜人。她收获了亲戚朋友的羡慕，却失去了女儿的亲近。
她自认为含辛茹苦，也坚信早晚有一天会得到女儿的感激。看样子，她等不到那一天了。
“不看了。老头子，趁我还走得动，咱们回家吧。”
“瞎说什么。医生说了，及早手术，切乳就能保命。这回，你听我的。”
荣荣爸爸帮她倒水，烫到了自己的手；因为眼花错误估计距离，面条碗只放到床头柜边缘，一松手就掉到地上。不锈钢碗摔不坏，但汤汤水水的面条溅了一地；荣荣爸爸找保洁，隔壁床的忍无可忍，叹息说荣荣爸爸昨天刚碰翻他们的马桶椅，今天又打翻面汤碗，真没见过这么毛手毛脚的大人。
荣荣妈妈难为情地侧过脸。
回顾婚后的几十年，她全力激励丈夫上进，为此包揽全部家务。丈夫如她所愿，成为副校长。现在，她开始反思，她走了以后，他一个人能应付生活吗？
荣荣爸爸没喊来保洁员，自己拎了个拖把，想把地拖干净。可是，医院的棉条拖把，该怎么拖净地上的面条？荣荣爸爸无处下手，隔壁床的女儿看不下去，指导着他换清洁工具，最后花了一个小时，终于弄干净。
荣荣爸脸通红，满脑门汗。累的，尴尬的，还有羞愧的。
终于能坐下来休息一下。荣荣妈拉着他的手，语气诚恳，表示不治了。人的命，天注定。她的人生，过了那么多年耀武扬威的岁月，也没什么好抱怨的了。
“治！说什么也得治！”荣荣爸爸两眼泪汪汪，坚决打断荣荣妈的话。
荣荣妈的眼泪，刷就落下来。
她家的收入，绝大部分都被她花在了荣荣身上。账户里的钱很有限，可他砸锅卖铁也要给她治病。值了。
那时候毅然决然把钱花在培养荣荣上，想的是，她的就是荣荣的，荣荣的就是她的。荣荣长成摇钱树，还怕她没钱花？现在看看，似乎有点一厢情愿了。
可能这就是父母吧。不到黄河不死心，不撞南墙不回头。
荣荣妈妈与荣荣爸爸泪眼相对，很多话，尽在无言中。
荣荣爸爸想中止伤感。他拿着手机往病房外走。荣荣妈妈预感他又要给荣荣打电话了，用虚弱的声音叮嘱他不要再打了。荣荣爸爸没有回应。
一位病友被家属搀扶进来。因为化疗，头发掉得稀稀疏疏。一阵风吹来，衣服的轮廓显示出她切过的胸。触目惊心。荣荣妈妈注视着她，仿佛看到不久后的自己。
她是一个凡事都追求极致、凡事都想要完美的人。
很小的时候，她就知道自己出落格外漂亮，从小就心高气傲，就心比天高。她拒绝了无数人提亲，嫁给了大学生荣荣爸，生养了美如洋娃娃的荣荣。她替荣荣高兴，多么好的人生起点，不像她，遇到外婆那样愚昧的妈，不肯供养她读书。不然，她何必依附男人，何必指望女儿？她自己就能发光。
人生如梦。她过得极自律。
她等着美满的回报。
却不知，人生不知从何时起，已经脱轨。
荣荣妈下床，费力地从行李箱里找出自己最喜欢的衣服。进卫生间换好，用牛角梳仔细梳头发。好几天没洗头了。可是，她已经没有力气洗澡，能洗净脸，已经很费力气。她用眉笔画好眉毛，开始涂口红。
因为手抖，口红豁出边。
她拿纸巾小心擦拭。
镜子里，端庄大方的老阿姨含笑而立，只是双眸沉重得没有一丝光。
荣荣妈穿上鞋，将手机放在枕头下，走出病房。
各自怀揣伤心事的病友家属们，没有人留意到荣荣妈的不寻常。
高铁站，驱车从洛城赶来的谷俊娜通过电话指挥荣荣找到自己的车。远远看到荣荣高高瘦瘦挺着个大肚子，谷俊娜赶紧下车。一口气将行李箱送进后备箱，谷俊娜递给荣荣一瓶矿泉水，还贴心地为荣荣拧开。
“我没想到你会来。”副驾驶位上坐定后，荣荣歉意地看着谷俊娜。春节时的不愉快新鲜如昨日。谷俊娜明明高喊过再管荣荣的事她就是小狗，可还是不请自来了。得承认，谷俊娜比她大气。
谷俊娜朝荣荣笑笑：“如果没有经历过春天的流产，我可能不会来。”痛过，才知怜悯。
“我没想到有朝一日我会成为别人怜悯的对象。”荣荣低头看手里的矿泉水，很快抬头朝谷俊娜笑笑，“好在你不是别人。”
谷俊娜是她的闺蜜，从小玩到大，知根知底，不是亲姐妹，但亲姐妹也不过如此了。
两个人吃了一顿便饭。荣荣这状态，不能长时间不进食。饭后驱车去医院，中间接到马思宁电话，说托同学问到一个同院同科室的医生，已经托她挂好专家的号，莫忘明天8点半就诊。
荣荣感到了被呵护的幸福和被支撑的安全感。
她和谷俊娜在地下停车场停完车，准备给荣荣爸爸打电话，给荣荣爸爸一个惊喜。没想到，电话响了很久也没人接。
荣荣给妈妈打电话。也没人接。
再给爸爸打，依旧没人接。
两个人站在主楼大堂，不知道该往哪里去。几次拨打都没有接的电话令荣荣开始胡思乱想。正不知该怎么办，忽然看见几个保安奔跑起，接着几名医护拎着仪器也跑起。有消息灵通的人说，北楼有人跳楼了。
荣荣觉得这些跟她都无关，可不知怎的，脚下一软，差点跌跤。
谷俊娜安排她坐下，继续拿着荣荣的手机给荣荣爸爸打电话。冥冥之中，一转头，竟然于来来往往的人群中看到了荣荣爸爸。
荣荣爸爸走走停停，手捂胸口，一脸痛苦。
“你爸！”谷俊娜拍一下荣荣。
谷俊娜跑过去，赶在荣荣爸爸跌倒前搀扶住他。
荣荣也赶到，责怪道：“爸，爸脚崴了还到处跑！”
荣荣爸爸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紧紧抓住荣荣，生怕她凭空消失似的，“你，你怎么才回来啊。你……”荣荣爸爸昏厥过去。
荣荣尖叫起来，大声喊“医生”。刚才一溜烟跑去的医生，此时拎着抢救设备又跑回，正好抢救荣荣爸爸。
“这不是跳楼那位的家属嘛。”一位护士惊讶地喊了一声。
谷俊娜还没有反应过来，身边的荣荣已经坠倒在地。
谷俊娜事后回忆，那一刻，乐观如她，也觉得天塌下来。她向马思宁羞愧地承认，所谓专门辞职去省会跟荣荣会合，那是说给家人听的。真实的原因是她想去省会买一款缪缪的羊皮褶皱包。同事们都入手了奢侈品包，就她没有。她急得抓耳挠腮。
指望魏星星送，是不可能了。魏星星断断续续上班，自己挣的不够花的。小城没有奢侈品店，网上又真假难辨。她一直在找机会去省会，听说荣荣要回来照顾她在省会崴脚的爸和生病的妈，她立刻拍胸脯上了。
魏星星自己是那种为朋友两肋插刀的人，对于谷俊娜的决定，觉得再正常不过。公公要维持正面人设，也不反对。只婆婆说这下要一个月班白上了。她夸张地重申荣荣、马思宁在她生命中的地位，成功让婆婆闭嘴。
小城人重情重义。
万万没想到，就这样成了荣荣家悲剧的见证人，真的给了荣荣关键性支持。
“感谢我的虚荣心。”谷俊娜庆幸。
马思宁听得五味杂陈。
更万万没想到的是，连锁反应，还在在继续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