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向是马思宁给谷俊娜打电话吐槽，难得谷俊娜给马思宁打电话抱怨一回。
在马思宁的印象中，谷俊娜生活得安稳、安逸，积极、乐观。在学校里，她是广受孩子们爱戴的老师；在家里，她是深受公婆疼爱的儿媳，是被丈夫捧在手心的妻子，人生最大的烦恼就是没有烦恼。过得顺风顺水的谷俊娜遇到的最大波折就是怀孕唐筛第一次数值偏高，好在第二次就过了。
没想到，烦就烦在第二次过了。
倘若两次结果一致，没什么好说的，就选终止妊娠。可恨一次不过一次过，留下无限争议。初听这些争议时，谷俊娜很笃定，她想上海最好的妇科医院的医生的判断，总胜过小地方小医院的小医生吧。可热心的邻居列举谁家的拐弯亲戚正是在北上广深这样的医院里检查，被误判，最后错过治疗良机，导致年纪轻轻就去世的悲剧。
到底是北上广深哪座城市忘记了，得的什么病误诊也不晓得，总之板上钉钉有这么一件事。结论是大城市大医院大医生也未必可靠。这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啊。小心驶得万年船。小谷你见过斜对门二大爷三闺女的老小子了吗？唐氏儿。嘴巴都合不上，很大了还在流口水，一看就是痴呆相。作孽啊，成了兄弟一辈子的拖累，把你二大爷愁得头发都白了。
谷俊娜听得烦不胜烦，拿眼扫婆婆，示意婆婆送客。可婆婆站得笔挺，纹丝不动。瞧一眼谷俊娜就明白过来。这热心得过了头的邻居，显然是婆婆请来的说客。婆婆不方便说出口的话，通过邻居外人的口，说了出来。
“所以，我婆婆的态度就是打掉我肚子里的孩子。”谷俊娜痛心疾首，声音悲凉。
魏星星是墙头草。从上海回到洛城后，得瑟了好多天。搓麻将、混饭局时嘴巴说个不停，讲他在上海的种种见闻，连繁华街口看到一个高瘦男人悠然自得穿了中学女生才会穿的短百褶裙都说出来了。谷俊娜拼命回忆，不记得什么路口曾遇到这么一个人。
魏星星着实当了一阵子朋友圈中的焦点人物。直至所有人都听过不止一遍他的上海故事，他说上句有人接下句，他的亢奋才渐渐平息。至于他对谷俊娜肚子里孩子去留的态度，完全取决于他当天见了谁，听到了什么话。他自己像个空心人，对什么事情都没态度，“人家说”是他的口头禅。关键是，他不觉得他这样有什么不妥，反而认为自己灵活、听劝、不执拗。
“平时没觉得什么，到了关键时候，要靠他了，他妈的比墙头草还软。我嫁了个什么男人！”
谷俊娜公公默默通过手机查资料，查完之后沉默了。唐氏儿是随机的！任何孕妇都可能遇到！公公年少时敢闯敢拼，年龄大了，趋向保守。多方权衡之后，他认为谷俊娜反正年轻，就算不要这一胎，还有机会养下一胎。与其冒险，不如走稳路。
公公和儿媳之间很多话不方便说，婆婆成了转述人。婆婆转述给魏星星，千叮咛万嘱咐，让魏星星好好说，慢慢劝。千万不要留下心结。急着赴约斗地主的魏星星房门一关，就几个字：咱爸妈也觉得不要算了。
“话都说得轻巧。上下嘴唇一碰， ‘不要算了 ’。奶奶个腿儿，受苦受罪的人是我。我他妈的要躺手术台，要分开两腿，要从身上剜肉……”谷俊娜哭了。
马思宁也湿了眼睛。更痛的话说不出口，她体会到了。那是一个孩子啊，在自己肚子里，从小芝麻粒长起的孩子啊。说不要就不要了。
谷俊娜最显著的性格是乐观，紧随乐观的是勇敢。谷俊娜在高中学习最紧张的时候情窦初开，就敢给所有心仪的男生写情书。这事虽然成了她的黑历史笑料，却也佐证了她的无所顾忌。
马思宁以为谷俊娜在老二唐筛上一样会勇敢坚持，却听谷俊娜道：“跟你哭诉后我感觉好多了，就当跟老二道个别吧。请老二原谅妈妈身处漩涡，身不由己，不要恨我。”
马思宁内心炸裂，汗毛竖起：“等等！你要放弃？”
谷俊娜说在舆论战中她已众叛亲离，群众呼声一致，她没法不放弃。
倘若强行坚持，的确没有人硬拖她进医院强行人流，但是，家里气氛会变。婆婆会唉声叹气，公公会没事发呆，魏星星会烦恼得不想进家，生活在这样的家里，多多会感到惶恐不安。她会被邻居们指指点点，说她偏执执拗倔强死心眼。十月怀胎，一朝分娩。若诞下正常孩子，这个正常孩子也会一辈子活在四周邻居的有色眼镜里。若诞下唐氏儿，那她真的成为家庭罪人，邻居笑柄，恐怕婚姻都会不保。
谷俊娜分析得很冷静。马思宁听得后背发凉。
“就没有一个通情达理的人站你这边？”
“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喜气有人沾，这种出了主意不落好的事，大家都会眼睛朝天，假装看不到你的需求。”
“故乡的人这么势利？”
“散是满天星，聚是一条虫。人性使然，由来已久。跟故不故乡有什么关系？”
马思宁沉默了。她在上海拥有的自由，是建立在人们不熟的基础上。倘若相熟，只怕也逃不了被舆论左右的悲剧。
谷俊娜给马思宁打完电话的第二天，去做了人流。魏星星笑嘻嘻地去学校帮谷俊娜填写请假手续，跟行政小姑娘扯了好一阵子闲篇儿，跟年级主任约好周末去锄河钓鱼，跟副校长说好哪天一定要跟他好好PK到底谁才是西关麦霸。半天过去，笑盈盈回家。
公公去菜市场买了甲鱼，婆婆花了两个小时炖好，魏星星双手捧进卧室。家里络绎不绝来人，大家多少带点伴手礼，看望坐小月子的谷俊娜。任谁看，都人情味十足。
谷俊娜面上淡淡笑着，心是冷的。眼前“为她好，为这个家好”的众人，都是杀死她儿的刽子手。每个人的手上，都沾着看不见的血。
月子结束，谷俊娜跟魏星星商量，反正魏星星也没有正式工作，索性到外面打工怎么样？
“去哪儿？”魏星星一脸惶恐。
北上广深，随便哪里。哪怕是省会城市也行。
魏星星头摇得像拨浪鼓，说什么也不肯再讨论下去。他去过大城市，大城市像巨兽，张着发臭的血盆大口，专门要嚼碎他这样不够狠的人。对了，魏星星对自己的认知是人善良心不够狠，而不是人菜没有本事。
谷俊娜想，要是魏星星敢闯，就先放魏星星出去探路。等他站稳脚跟，她就敢舍弃教师编制工作，一家三口去外面大城市里无拘无束生活。可惜，魏星星是个圈养的。
又过了个把月，在婆婆的呵护下，手术的伤养得差不多，元气基本恢复。被逼人流时的激愤消散，对热心得过了界的街坊邻居们的仇恨也变淡。日复一日，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寒暄里，曾经想远走他乡的念头也湮灭了。谷俊娜的日常，恢复成往昔的样子。
马思宁对此极感怀，可惜没人可倾诉。
荣荣自上次借走车，倒是打过几回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