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思宁渐渐明白一件事：她只是被聘请来处理烂尾项目材料的临时工。项目验收时间在一个半月以后，无论验收结果如何，她都不会被转正。这是她从其他同事的只言片语里得到的暗示。令朝乾夕惕的她十分心寒。
她在生活中算是个玲珑的人，可使出浑身武艺，也融不进她的同事圈。同事们是街道某领导的女儿，某领导的妻子，某领导的小姨妈。横亘在她与她们之间的无形的墙始终不曾消失。她们在墙内，带着客套的微笑看着她，审视她的目光甚至充满怜悯。
融不进同事圈的马思宁被小领导用小鞭子抽着，马不停蹄地做材料。社畜即视感。中午午休时她必须回家，哪怕七七去上幼儿园后也如此。她必须回家扑到被子上嚎叫，好缓解堆积在脑袋里的巨大压力。
程信在家里装了摄像头，偶然发现中午时分马思宁面无表情进家，直奔卧室，二十分钟后才从卧室走出。出卧室时的马思宁轻松活络很多。此后他定点打开远程摄像机。雷打不动发现从卧室出来后，她通常进卫生间，出来后弄点牛奶泡麦片、藕粉就饼干什么的吃吃了事。程信十分不解，她雷打不动20分钟在卧室做什么？过目不忘的程信马上联想到节后从丈母娘家回来，谈到手机时马思宁的异常。疑虑在心中聚拢，信任的火苗缓慢在燃烧。
马思宁嚎过哭过，进卫生间洗脸，拍打脸的时候有时候下手重到她自己都害怕。身体内仿佛住着一个对自己失望的主宰。她要是能力再强一些，飞快搞得定项目材料，是不是就能令小领导刮目相看？她要是再巧舌如簧一些，润物细无声地感动每一位同事，她们是不是就会接纳她？在自责和自卑的情绪包裹下，食不知味地吃完凑合午餐，马思宁匆匆去上班。
戴着虚假微笑面具去上班。
现在，上班已经不只意味着工资，还意味着她能力的强弱。倘若这一次败下阵来，只怕以后都没有勇气再进职场。
马思宁紧绷着弦，全力应付眼下的工作。不知不觉，很久没有给家人朋友打电话。
妈妈先打电话来询问她的近况。妈妈回归生活后，爸爸最为受益。老夫妻俩每天的重心是研究吃什么。拿着菜谱去菜市场采购，常常计划赶不上变化，看到水灵鲜嫩的蔬菜水果，总是忍不住采买。一买就买多，吃不完浪费。“要是你们在家就好了。”这句随口感慨令马思宁如坐针毡。
谷俊娜接着打来电话。那时候小领导正背着手站在她身后，查看她的工作进度。马思宁如坐针毡。小领导见电话响得执拗，只好开口，问马思宁是不是有事？马思宁郁闷当头，不管不顾点了头。小领导放话，让马思宁先接电话。马思宁拿起手机，往办公区外走。
办公室设在商住两用的房子里，出了办公区对面是户居民住家。一个穿着彩色瑜伽裤罩着短款棉衣的美艳少妇，匆匆出门。挎了一个大包，边等电梯边用蓝牙耳机接电话，说她急死了，要去上瑜伽课，电梯再不来就要迟到。
马思宁有一瞬的错神。有人急着谋生，而有人，只是急着娱乐。马思宁靠在消防楼梯间的扶手上，接起谷俊娜的电话。
春节一别，转眼快一个月。谷俊娜产检，唐氏筛查，医生说根据检查计算出的先天缺陷胎儿的危险系数有点高，建议进行确诊性的检查。
“要做羊膜穿刺检查或绒毛检查。”谷俊娜声音发苦。 她对生育持顺其自然的态度，没有谨小慎微，那是建立在对自己身体条件自信的基础上。没想到，当头迎上一棒。
洛城的年轻小医生犹犹豫豫向谷俊娜科普，说唐氏综合征是一种偶发性疾病，所以每一个孕妇都有可能生出“唐氏儿”。尽管唐氏筛查不能十分准确地判断宝宝是否愚型，但毕竟无损，且具有很强的提示作用，所以要重视。面对简陋的医疗室，年轻的小医生，谷俊娜第一次对小城的医疗水平产生质疑，第一次向往大城市。
得知肚子里怀的孩子可能是唐氏儿，家里展开激烈讨论。婆婆第一个吓得没主意，问谷俊娜要不要干脆人流？问得谷俊娜心寒。比起她的身心，婆婆更在意家里不要舔个拖累。魏星星一拍胸脯，说他有自信，相信他的种绝不会是智障，让谷俊娜尽管放心生。谷俊娜恨不得把他打包扔外太空。这个脑子空空如也却迷之自信的家伙。
公公沉默之后，语重心长，让谷俊娜尽快去大城市做进一步检查。要相信科学的力量。这句话说到了谷俊娜的心坎儿上。此事议定，谷俊安给马思宁打电话。
“我得去省会医院看。但我又想，我有跑省会的时间，不如去上海。至少你们熟去医院的路，我还可以顺便看看你们。”
马思宁一个头两个大。她没有跟任何亲友说过她和程信现在夫妻异地分居，也没有跟任何亲友说过她在上班。如今新工作还未坐扎实，大量工作堆积案头，她每天为过生活而争分夺秒，哪有时间陪谷俊娜去医院？可真要对谷俊娜说没时间陪，又绝没脸说。
马思宁咬着牙说欢迎，询问谷俊娜来的时间。本以为会有几天腾挪的时间，哪知谷俊娜是个急性子，说走就走。打电话之前就定下高铁票，明天一早出发，下午4点就到。用谷俊娜的话说，“不耽误一起吃晚饭”。
马思宁头上落下黑线三五根，继续咬牙，说“好的，欢迎，期待”。和谷俊娜通话一结束，马思宁就给荣荣发消息。告诉她明天下午四点谷俊娜会来上海，虹桥火车站到站，小心翼翼问荣荣：届时你有时间一起吃晚饭吗？
“没时间。”荣荣的回复干脆利落。
“我出差在苏州。”
“小老板看我不顺眼，想干掉我。”
“我要让他见识一下准麻麻的韧性！”
一连串信息跌进手机屏幕。马思宁深深凝视。她对荣荣的爱令她不由自主去想象荣荣的难处。春节前跟老公离婚；春节中跟父母翻脸；春节后遭职场排挤。荣荣的日子，比她难。
“好的。工作要紧。”马思宁手指有千斤重，还是咬着牙回复了信息。
七七四点半放学，马思宁每天4点背着需要带回家完成的材料下班。这些材料坑人之处在于必须手写， 以显得真实。手写完之后，要将纸张揉搓弄皱再铺平，目的也是营造真实感。小领导在这方面倒是不吝赐教。
也不管谷俊娜是否觉得她不够热情了，马思宁把坐车路线发给谷俊娜，约她到家附近见。她则老时间去接七七。待谷俊娜到上海后，少不了要请假。项目验收进入火烧眉毛倒计时阶段，能少请一次就少请一次。
马思宁边走边规划。步履匆匆。
还没有到幼儿园，被路上悠哉悠哉的何花和周槑截胡。何花秉持一贯的大呼小叫，说才几天没见马思宁，马思宁竟然憔悴得老了好几岁。周槑跟着问马思宁是不是遭遇了什么难题，有事可以向姐妹们求助，女人不要太要强。马思宁嘴硬式分别予以回击。三个人你来我往中，终于熬到孩子们放学。马思宁牵着女儿的小手，逃一样跑了。
在开往画室的地铁上，马思宁忍不住对着漆黑犹如镜子的地铁玻璃照面孔。边照边嘀咕：她最近真的憔悴得老了几岁？
当晚程信的视频电话也没兴趣多聊，她要赶工作任务，还要抢时间早睡。一上班才发现，日子真是忙。
晚上八点，程信刚下班。推掉了室友老杜去酒吧的邀请，回到员工宿舍第一件事是开视频，看千里之外上海的家，可女儿不爱对着视频讲话，马思宁贴着面膜，运笔如飞，材料堆满了半张餐桌，看上去比他还忙。
视频开着，大家各忙各的。程信一口气罐了半罐可口可乐，摸了摸才半个月就涨出一层油脂的肚皮，突然觉得他为了养家而选择的异地分居没有他想得那么伟大。
到了第二天下午四点，马思宁收拾东西，准备例行离开。小领导掐点疾步走过来：“我排了一下进度，发现照现在的速度不行啊，完不成。周末加班怎么样？给你算加班费。你先不要表态，先听我讲。这个项目要是不能通过验收，你就不能转正。换了工作谁能保证离家这么近？谁会同意你每天早走一小时？你说我说的是不是？”
马思宁不想周末加班。自从带工作回家做，她和七七的有效陪伴时间正被严重压缩。这跟她出来上班的目的背道而驰。她出来上班是为了挣钱给七七提供更好的教育。钱没挣着，先亏了本。马思宁回领导说她考虑一下。
“问题是现实给你考虑的时间吗？这不是个选择题！完成验收是当前第一要务，排除万难一定要完成通过！困难是暂时的，年轻人要有大局观，克服一下嘛，也就三五个周末的事，可况我给你加班费。实在不行你带孩子来加班也行啊。”小领导说得唾沫横飞。马思宁默默看四周的几个养尊处优的同事，她们无不在注视她，目光疏离淡然，仿佛她们不是一个团队，仿佛验收跟她们无关。
马思宁没有办法当场拍桌子撂挑子，只好违心答应。
怀着犹如吃了苍蝇的恶心，马思宁小跑着去接七七放学。
学校拐角处，何花和周槑百无聊赖等着活捉马思宁。何花万分笃定，马思宁肯定有情况。她嘴里不说，心里是打定主意要报她在菜市场被她威逼利诱爆秘密的前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