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俊娜使劲眨眨眼。
这男人在哪里见过？
再看他大冬天的穿着西服三件套，系着领结，头发在寒风里纹丝不乱。就这要风度不要温度的劲，她就铁定不认识。
她身边的糙汉子们，大冬天恨不得披被子出门。也就未婚的男青年，在找对象的那两年稍稍精致一下，一结婚就原形毕露。
精致男人突兀地站着，与环境格格不入，昂头向上，目光充满不确定。对上谷俊娜的目光后，男人更加不确定了。他断开目光，转头左顾右看，连谷俊娜都看出他的茫然无措。谷俊娜心想，哪家傻姑爷一大早上喝多了，媳妇家门都找不着了？
男人拿出手机，低头翻找着什么。
谷俊娜看着有趣，连忙朝屋里招手。
“快来，楼下有个好看的傻——”余光瞥见俩孩子，谷俊娜收声。
马思宁和宁宁先后慢吞吞往阳台走。毕竟她们没有体内燥热，走进寒冷里需要点心理建设。马思宁先到，顺着谷俊娜的手低头一看，禁不住捂住了嘴。
后到的荣荣才瞥一眼，马上跟踩了尾巴的猫一样往后跳。同时又化身招财猫，不住朝俩人招人让她们快进来。
谷俊娜疑疑惑惑，回头再看，男人已经不见了。
“你俩怎么回事？跟认识人家似的。”
马思宁手摁在胸口，转头向荣荣：“他怎么来了？”
“谁？”谷俊娜问。
“我怎么知道！”荣荣回。
三个人正打哑谜，房门响了。
“谁都别动。不许开门。”荣荣发号施令。
室内的三个女人跟玩一二三木头人一样，一动不动地立着。
可是，荣荣却漏算室内还有个她爸。
荣荣爸爸唱着诺，一声“来了”还没有收尾，已经打开房门。看着门外精致如海报的男人，他也有点措手不及：“请问你找——”
“爸！”对方露出笑脸。好家伙，更好看了。有熠熠生辉之感。
荣荣爸爸再傻也明白对方是谁了。只是不明白，已经时过境迁，对方为什么还不改口？上海女婿的基本礼貌吗？一日为丈，终身为爸？
荣荣爸爸的笑脸飞速垮塌，他很迟疑，不知道该怎么办？
沈昀侧身从半开的门缝里钻进室内，他第一次来，看哪都充满好奇。在落针可闻的室内，七七都停下了跟小九说话，偏偏小九发出婴儿呓语。奶声奶气的声音犹如天籁，指引着沈昀三五步跨进朝南房间——老公房，进门厅极小，荣荣父母将其中一间朝南的房间改作客厅。
谷俊娜惊奇：“嘿！”嘿完，意识到来人是谁。
荣荣和沈昀到底是睡过一张床的人，两个人更能心意相通些。只见荣荣飞快跑到婴儿床旁，将小九捂在自己怀里，她一步步倒退。
“儿子还是女儿？”沈昀问。微笑脸。此时落在谷俊娜眼里，已经无关好看，只关危险了。越漂亮的男人越危险。因为越漂亮她越不认识。凡是不认识、不了解的，都凶险。
“跟你没关系。”荣荣。
“我入夏的时候在火车站匆匆见过你一面，但那时候不确信挺着孕肚的人就是你。从那一面之后，我的生活就脱轨了。跟订婚女友分手，走路摔跤骨折，生意上接连遭遇不顺，我妈经常捂着胸口跟我说心里空空的，好像有什么事情要发生或已经发生但是她还不知道。我去普济寺烧香，在香火缭绕的寺庙内顿悟，想到了你。荣荣，佛祖在提醒我，要我来找你，要我尽我该尽的那一份义务。”
谷俊娜翻滚的热情平息。
马思宁脸上的微笑凝固。
荣荣冷哼。原来是迫不得已，被逼无路才回头。
沈昀往前又走两步。
“荣荣。我知道在你最需要我的时候，我不在你身边，让你受苦了。你心里有气，理所应当。想骂你就骂，想打也给你打。打过骂我，我们还是要坐下来，谈一谈我们一家三口的未来。”
“沈昀。”荣荣喊他一声，沈昀立刻回以最迷人的笑容，却听荣荣喝道：“怎么来的，怎么滚回去！”
沈昀换了一声脸，笑容变宠溺式无奈，转移目光向马思宁和谷俊娜，并敏锐地察觉到谷俊娜对他的热情比马思宁高，于是定睛向谷俊娜：“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你就是娜娜吧。荣荣提过你是她在故乡的好闺蜜，当然，闺蜜里还有你，宁宁。”沈昀温文儒雅地看马思宁一眼。
谷俊娜赶紧看荣荣一眼。
荣荣怒脸：“让他快点滚。”
谷俊娜只好掐灭被沈昀点起的热情。
沈昀喊出自己的诉求：“复婚吧，荣荣！”
说完，沈昀扑通一声单膝跪下，从怀里掏出一个黑绒盒。他打开绒盒，将里面闪闪发光的钻戒朝向荣荣。
谷俊娜倒吸一口气，捂住嘴，以免叫出声。马思宁也吓一跳，但很快又镇定下来。她想起去年程信曾叮嘱她不要随意在荣荣面前说沈昀的坏话，说这两俩人之间可能发生任何事。荣荣爸爸立在门口，没有看单膝跪地的沈昀，而是看向荣荣。
荣荣笑起来。
过了几秒，大家才体会到那是冷笑。音质清脆，却也苍凉。
“沈昀。你也太不走心了。拿你退婚女友的钻戒送前妻。快点滚。小心我报警。”
沈昀愣了一下，闪现出他自出现以来的第一次表情失控。
他站起身，收起钻戒盒，缓缓转身，往门口走。背影没落。路过垃圾桶时，他垂着的手微微一抬，绒盒猝不及防被丢进垃圾桶。所有人都感到意外。他脚步不停往门外走，荣荣爸爸亦步亦趋跟着。沈昀走到门外，忽然转身，伸手扒住门框。
“爸。劝劝荣荣，跟我复婚吧。”
荣荣爸爸倔强无声地将目光落到沈昀过分洁净、白皙的手上。眼帘一垂，手上使劲。房门眼看要关上，沈昀见状不妙，赶紧撒手。
房门擦着他的鼻尖紧紧关闭。闭门羹的味道，不好吃。
沈昀走后，谷俊娜很没骨气地从垃圾桶里找出黑绒盒：“真的假的？你怎么知道是他订婚女友退下来的？”
荣荣放松下来：“猜的。”
她把小九放到婴儿床上：“反正至少不是我退给他的那一枚。”
谷俊娜说着“不懂你们的高傲，干嘛要退，留着卖二手不香吗”之类的话，对着光欣赏起大钻戒来。荣荣看也不看，让谷俊娜拿走，省得她看了心烦。谷俊娜嘿嘿一笑，说等她卖掉了就三人平分。七七终于想明白一件事似的问马思宁：“妈妈，刚才的叔叔是小九的爸爸吗？”
三个大人彼此张望，谁都没出声。
因为相处短暂，更觉时间流逝。
中午时分，荣荣爸爸熬煮好鸡汤，盛了三大碗给三个他看着长大的女孩儿们喝。马思宁明知家里备好了饭菜，但盛情难却，高高兴兴坐下来吃。想必谷俊娜也如此。
荣荣扑哧笑出声：“去年今日，我还手拿刀叉，坐在西餐厅里装X呢。”此时她坐在沙发上，棉居家服半敞，怀里抱碗鸡汤， 手拿馒头啃着。
谷俊娜白她一眼，嗔怪她居然还笑得出来。前夫找上门，三两句被她赶出去。事情能这么简单？
荣荣嬉皮笑脸：“你放心，他来一回，我骂一回。绝不心慈手软。”
“你俩到底啥过结啊？”
谷俊娜随口问出的问题，是马思宁心里想问而不敢问的。在上海那座大都市背景下，人与人之间界限不言自明，马思宁不敢问得太深。在人际界限模糊的故乡小城，谷俊娜跟唠嗑似的张口就问。
荣荣脸色渐渐落寞。她说本来没啥过节，还曾后悔过自己太作。但现在改变主意了。沈昀本着教训她的心故意激将并假戏真做，可见这个男人内心多冷漠。离婚后，他从未有任何形式的联系她，连她生日也不例外。再一次证实她已经被他排出生活之外。
也好。藕断丝连也没必要。
所以她无怨无悔独自抚养小九，吞下精神压力，扛住经济压力。小九是她一个人的小九。没想到，小九半岁，沈昀出现。偏偏沈昀说，他其实几个月前就曾在火车站见过挺着孕肚的她。漫漫十个月，他从未有过只言片语。只在承受了一连串失意打击之后，才想到到她这里弥补。
弥补的目的不是讨好她，而是讨好上天佛祖。
所以，在沈昀眼里，她就只配是个工具？
偏偏她要争口气，不向他的傲慢低头。
谷俊娜眯了眯眼睛：“要这么层层剥笋，分析得这么刻薄透彻吗？马马虎虎差不多凑合一下不行吗？至少会少很多经济压力呀。”
“等老娘我复出，才不会缺钱！”
马思宁抱着毛绒小熊低头不语。她内心既理解谷俊娜的世俗实用主义，也理解荣荣的高傲与自尊。慢慢的，情感天枰在倾斜。
“你怎么看？”谷俊娜拿脚踢她的鞋。
“怎么爽怎么来。如果荣荣愿意花不爱的人的钱，那就狠狠花沈昀的钱；如果荣荣不屑于跟不爱的男人沾边，那就让沈昀有多远滚多远。”
荣荣和谷俊娜同时被说服。小客厅里闷头偷听的荣荣爸爸也露出笑容。
吃了这么多苦，没有道理再过拧巴生活。
第二天，马思宁果然被她妈赶上车，一家三口去了淮南。而春节过后，荣荣也真的重返上海。
据说沈昀在当地规模最大的金银首饰店新买了一颗一克拉钻戒——由于河南人太会培育人工钻，这颗一克拉的钻戒并没有花多少钱。沈昀第二天又去荣荣家敲门送钻戒，荣荣爸爸得到荣荣授意，一打开门，二话不说，当着沈昀的面拨打起报警电话来。沈昀脸上五官都抽搐了。
马思宁在婆家过了一个无比拘谨的春节，浓郁的身在异乡为异客的感觉始终萦绕着她，哪怕在梦里。程信和七七跟一众亲友玩得很投入、很开心。她面带商务微笑，负责得体露面、努力吃饭。好在春节时间不长，5天之后，他们打道回府。
车门关上的刹那，马思宁便垮下笑脸，揉腮帮子。
程信笑笑地瞟她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