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阴沉。
窗外的景色由高楼大厦转向平原麦地。
七七在车后座睡得迷迷糊糊。自从周槑公婆发生车祸,马思宁就买了儿童安全座椅。
加油站加过油之后,她改坐到副驾驶位,再次跟程信对台词。譬如说,程信辞职的事需要隐瞒,年终奖发了多少要提前串口供。
程信开车开得有点不耐烦。马思宁再在耳边啰嗦,越发觉得又烦又累。
“要不还这样吧?把你和七七送到之后,我开车回去跟我爸妈过年。年后再去接你们?”
马思宁被怼得说不出话。愣了一会儿,她作随意状:“好啊。”其实心早就坠入谷底。有种婚还没有结七年,却已经痒上的无力感。
天擦黑的时候,一家三口到家。
马思宁父母早已等候在小路口。这般场景,让马思宁不由想起去年过年。只是四季流过,物是人非。荣荣妈妈天人两隔,而荣荣自己则升级做了妈妈。她和程信,工作状态掉了个儿,程信在北京兜兜转转近一年,还是打道回了上海。
谷俊娜没出来接。她又怀孕了,正处在状态不稳定的前3个月内。推算孕期,距离她上次手术刚好10个月。
荣荣家的小九有些鼻塞,天寒地冻的,外面走一圈都带着一身的寒气。风尘仆仆的马思宁与荣荣说好,次日再相见。
最高兴的当属七七了。七七路上睡了几个小时,到家时精神正盛。外公外婆备了好多吃的、玩的,七七逐个品尝、玩耍,她有很多新奇事想跟外公外婆分享。七七在地板上蹦跳,在沙发上蹦跳,跟外公外婆讲她成了小学生,认识了很多新同学,班上发生好多趣事。
程信在路上虽有怨言,直面岳父岳母的热情笑脸时,应对很是积极谦逊。不等外公外婆询问,他自己把路上马思宁教他的那些话主动说出来。马思宁在一旁把行李箱里的衣服往衣柜里挂,心里多少体会到慰藉,坠到谷底的心开始回升。
夜已经深了。父母脸上呈现不胜熬夜的倦意。本来都要道晚安了,程信多嘴说了明天他要回淮安父母家。马思宁妈妈手扶门口,立在门口。
程信连忙解释,说因为老爸刚做过腰椎手术,还在漫长的康复期,家里生活大小事物一应落在妈妈身上。扔垃圾买菜做饭拖地洗衣晾衫冬日床被,家务活缠手,妈妈已经累到没有力气准备年货。他需要回家搭把手帮衬一下。
此外还有一些连爸爸也搞不定的问题,诸如网络Wi-Fi连不上手机、网络电视找不到要看的频道、无霜冰箱老结霜、洗衣机脱水不尽等问题,也一直搁置着。
程信说得很细,马思宁听得有些吃惊。她想,这些都是她没本事提前设想的细节,想来是真实发生的。
马思宁爸爸同意道:“现在家里是离不了年轻人。”
马思宁妈妈目光不误责备地看马思宁一眼:“明天歇歇,后天再走。让宁宁和七七一起跟你走。”
马思宁嗔怪地喊一声妈,表示她的反对。
马思宁妈妈说小两口结婚这么多年,全靠程信大度,宁宁每年春节都回娘家,没有在公婆面前尽过孝,说起来也是他们作父母的失察。所以这个春节,宁宁一定要听话,跟着程信一起回淮安。程信听得连连摆手,马思宁则大惊失色。只有半懂不懂的七七,高兴地在床上蹦跳:太好了!可以见爷爷奶奶了!
这一晚,马思宁彻夜难眠。她知她妈性格,不是她撒娇求饶就能改变这一决定的。想抱怨程信,又觉得程信也始料未及。思来想去,只能怪她妈太较真。
程信无比感慨。一会儿觉得丈母娘太伟大了,一会儿觉得只怕要惹恼马思宁。这一晚,他睡得无比谨慎,只敢占据床沿。
第二天一早,马思宁拜访荣荣。小九眉清目秀,睫毛长得逆天,一看就是颜值过人。略显清瘦的他表情很活络,好奇地张望着家里的新面孔。马思宁悄悄塞了个大红包在小九的婴儿床被下。七七很喜欢这个弟弟,围着弟弟的婴儿床转,不时拿玩具逗小九。
荣荣胖了。有幸福肥,也有压力肥。
荣荣说,经过半年多的县城生活,她变得顿感很多。不用上班,生活失去规律;时常有种不知今天星期几的芒然。不用见人,不必化妆,那颗精致的心在蜕化,如今她已能坦然地穿着臃肿的睡衣丢垃圾、拿快递。
“太可怕了。”荣荣手插两鬓的头发里,陈述时忍不住惊呼。
荣荣说老家的空气里都带着惰性,那种催倒一切的松弛感让人想奋斗都难。当然,小城也没啥可奋斗的。工作机会少,有也是2000-4000。就这还得托关系。她但凡接了,都是简历上抹不掉的黑历史。
“但半年没进账的感觉太窒息了。”荣荣仰头向天,表达她的绝望,同时也露出天鹅颈。
荣荣说那天她在群里说穷则思变,其实是有感而发。她已经穷到迫在眉睫要思变的时候了,否则一家三口花爸爸一个人的退休金,早晚要坐吃山空。她爸爸安慰她说等小九大了就好了。
“这句话完全不成立。孩子越大越花钱。跟长大后的兴趣班、辅导费、乃至婚礼婚房费相比,纸尿裤奶粉钱简直不值一提。”荣荣也就在马思宁面前反驳一下老爸的话。在她爸面前,她只有扮傻充愣信以为真的份。
夜里抱着小九哄他入睡的时候,两只胳膊沉得仿佛要从身上掉下来。但又不能把小九一扔了之。一墙之隔睡着她爸爸,隔壁住着见面必笑盈盈打招呼寒暄的热心邻居们。她不能让小九吵到他们金子般珍贵的睡眠。
她全靠发散性想象,抵消身体的痛苦。
她想象她还生活在上海,每天睡眼惺忪被闹钟闹醒,宁肯早饭不吃也要出门前化个妆。她想象她在电脑前画图,画得双眼迷离,跟同事们一起口无遮拦骂老板傻逼。她想象她下了班踩着高跟鞋去约会,对方人高马大,她站在他身旁如小鸟依人,他帮她搞定一切生活烦恼,把她照顾得……
“完蛋了。每逢想到男人,就想象不下去。我对男人没兴趣了。”荣荣张牙舞爪翻白眼。
荣荣讲到男人的时候,谷俊娜到了。
谷俊娜是吃过婆婆丰盛的早饭后,由潘星星开车送来的。
在婆婆眼里,她是需要重点保护的大龄孕妇,于是捎带手就剥削掉她开车的权利,连出门见友人也需要婆婆首肯。以前谷俊娜没发现,一直以为自己是家的中心,这会儿才发现婆婆的权力无人撼动。
她以为自己是自由的,原来只是婆婆允许她自由而已。
这场压制是以爱的名义进行的。让谷俊娜的反抗显得出师无名,且软弱无力。往往谷俊娜才开口抱怨,潘星星就打头阵灭火:妈还不是为你好!想想你上次清宫都快落后遗症了,这次不小心你得受一辈子苦!潘星星说得理直气壮,已然忘记谷俊娜是为谁而受苦。
倘若谷俊娜加以提醒,潘星星怼回来的话更是气死人不偿命:“谁让女人长个子宫。这是老天爷安排下的命。有本事找老天爷去。”
把车停在老家属院外,潘星星打开后备箱,拎出大红大绿俩纸盒,还拎了一只褪过毛的大鹅。谷俊娜吃惊地看潘星星一眼。潘星星回:“我什么都不知道。妈安排的。”
谷俊娜意识到她再有本事,也只能当孙悟空。婆婆才是如来佛祖。
荣荣爸爸客气一番后,接过礼物。谷俊娜能烘托气氛,潘星星更能烘托气氛,连说带比划,一会儿把荣荣爸爸哄得笑出声。只是他人忙事多,不久留,很快走了。听话里话外的意思,潘星星其实常来。
谷俊娜是听说马思宁明天就回婆家,才向婆婆申请来的出门机会。
“这次怀孕,跟坐监似的。”谷俊娜抚着肚皮,怅然。悲喜难辨。
“多多怎么没跟你一起来?”马思宁问谷俊娜。七七还等着见多多姐姐呢。
“奶奶带大的,打心底里跟奶奶亲,一根糖葫芦就被她奶奶从车上哄下去了……哼,这回老二我要自己带。再辛苦也要自己带。”
荣荣笑,说她倒情愿婆婆伸手揽过这甜蜜的负担,可惜,她没有那个命。荣荣笑的时候,眼角已可见皱纹。
去年见面,谷俊娜也怀着孕,但风风火火,带着她和荣荣这里那里跑,又是吃,又是同学聚会;今年再见,依然怀着孕,身形未变,孕相已然十足。
“该不会怀的双胞胎吧?”马思宁琢磨。
谷俊娜笑了:“那感情好。我二胎这才开始,爷爷奶奶已经在琢磨老三了。”
谷俊娜的幸福是扎实的、有人托底的。跟她相比,荣荣则是单薄的、脆弱的。荣荣说等春暖花开,孩子好带的时候,她准备重返上海。到了必须挣钱的时候。
“你等等我呗。等我做完月子,俩孩子我一起奶。”谷俊娜望向荣荣。
荣荣笑笑,没接。
马思宁明显感受到大家都在变。谷俊娜从咋咋唬唬变得低调沉稳;荣荣从目中无人变得温婉待人。这是故乡的魔力吗?温和地磨去棱角,温柔地加以调教,最终形成宽厚的、话说一半留一半的共同地域性格。
因怀孕而体热的谷俊娜走向阳台,她站在没封窗的阳台大口呼吸冰凉新鲜的空气。一低头,与一个精致男人对上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