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洋人不过春节,码头船舶运输不会停,港口吞吐量因为国际行情利好而明显增加。程信部门接到总经办安排,须增加春节留守人数。
然而部门内有同事老母生病早就盼着春节回家团圆,有谈了多年的恋人指望在热闹的日子里完婚,有答应家里妻女国外游玩。部门内愁云惨淡,同事们生怕自己被点名。程信没有太犹豫,向经理毛遂自荐。这可太解经理的燃眉之急了,因为他自己也早早买好欧洲半月游的机票,10天年假都已经请好。
姚经理双手握住程信细长的手摇了又摇,又重重拍拍程信的肩膀,欣赏之情溢于言表。
程信回家后,向马思宁讲了他春节值班的事。马思宁深深看程信一眼。到底是多年夫妻,程信马上读懂马思宁的疑惑,挠着后脑勺笑得有点难为情。
程信说,他的改变有两种描述方法。往积极里说,与年龄大的同事相比,他年轻身上负担轻;与年轻的同事相比,他已婚生活安定;因此,中流砥柱舍他其谁?
往消极里说,六月马思宁辞职回家照顾骨折的丈母娘,他和女儿在上海将就了一个月。那左支右绌的一个月里,让他想明白一件事:他没资格矫情。
他的小家,单薄易碎没有抗风险能力。
他的人生,飘摇动荡堪比浮萍。
在他年富力强的最好时光,哪有资格怨来怨去矫情拿乔啊。老老实实扎根,老老实实干就是了!半年前就想通这一切的程信逐渐踏实下来,将改变落到日常。
他不是那种热衷于吹牛皮的人,因此把自己的心路变化藏得很好。他以为没有人知道,殊不知,认真踏实和敷衍了事落在明眼人眼里,简直天壤之别。这也是为什么半年来,马思宁和他摩擦越来越少的缘故。
马思宁乐得见他将才华投入工作。她这半年,很努力地找工作,却没能找到心仪的。她比程信还珍惜程信的工作。
马思宁听完程信过年要值班,马上表示她和七七可以自己回洛城,如果有必要,她和七七还可以代程信回淮安。
程信说那倒不用。自从他爸做好腰椎手术,腿脚行走自如后,在老家过得可滋润了。家里的淮南牛肉汤店已经转手,老两口平时没事,转战广场舞市场,成为方圆6公里内的当仁不让的广场舞新秀。
风水轮流转。荣荣发挥一贯的强势,直接通知马思宁过年跟着她一起回家。听马思宁说程信今年不回,荣荣说,那正好,本来还打算让沈昀租辆七人座的车呢,这下轿车就够用了。
荣荣口口声声说讨厌沈昀,却不吝于使唤沈昀。沈昀招之即来,挥之即去,态度好得只能用“舔狗”形容。但沈昀并非无所得,至少在公开场合,荣荣已默许他近在咫尺地站在她身边。
马思宁顺顺当当听荣荣安排。她现在已经对荣荣的说一不二习以为常。哪天荣荣要是用犹疑语气跟她说话,她反而要紧张。
年前最后一天上学。快到了放学时间,马思宁站在校门口,跟大多数面朝校门口望眼欲穿的家长不一样,她背对校门口。周槑应着她的目光走过来。
周槑走到马思宁身边,可马思宁还面朝着她来的方向。周槑疑惑地往回望,没看到特别的人或风景。
“我看那位东北大姐开的茶叶店,生意非常一般嘛。”
周槑的脸色不易察觉地变了一瞬。好在她站在马思宁身后,不必勉强自己快速变脸。
七七放假的第二天,荣荣即安排马思宁和七七跟她一起返回洛城。过去的一年,荣荣从沈昀处收了60万。这60万构筑了她的感全感,让她不必再做职场上的拼命三郎。加上年底装修队返乡,顾客忙着过年,装修市场进入淡季。荣荣索性请假,回洛城,见阔别八个月的爸爸。
“喏。给你。”一上车,荣荣便从副驾驶位转身,塞给马思宁一叠纸。
是9.9平方米房子的装修设计图。
那9.9平,程信曾经准备自己装。一下手,才发现高估了自己。加上他对职场生出厌倦,对人生感到迷茫,失了干劲,便放任9.9平的装修烂尾。马思宁提起那9.9便心里堵得慌,乐得装聋作哑。
此刻手中的装修示意图实在设计得巧妙,让她忍不住一张张翻阅。
上下隔层,隔出上层卧室,下层错摆的沙发随时可以变成双人床。沙发与窗之间,做了顶天立地的柜子。一半的柜子当衣柜用,另一半则做成开放格子,既可以当书架,又可以当展台,视线还通透。餐桌是拉开式,不用时就垂在窗台下。
马思宁看着,想着,嘴角情不自禁翘起。
荣荣望见她在微笑,心里十分满足。荣荣说,年后施工队正式开工前,她先安排人顺手把9.9平做掉。
“多少钱?”
“不贵。材料好一点,大概十几万吧。主要卫生间和厨房贵,好在你卫生间和厨房都很小。”
确实,厨卫都极小。卫生间必须装折叠门,否则连打开的空间都没有。厨房仅能装下一个煤气灶眼。十几万倒是拿得出,只是一想到自己大半年没收入,心里难免生出惶恐。
丧丧的感觉。弥散心头,驱之不去,却又不愿意向外人说。
哪怕是荣荣。
哪怕是妈妈。
哪怕是程信。
马思宁抬头,朝荣荣抿唇笑了笑。
奔驰C级在高速公路上疾驰。
窗外的风景成片地飞过。
七七对着倒绑在儿童安全椅上的小九,正在给小九唱她在音乐课上学到的歌。
谷俊娜电话打来,欢声笑语溢出,她说,停了有两年的全家十口人出游今年又开始了。她打电话的这会儿他们正在开封。十口人落地伊始,一拨儿要带娃去博物馆;另一拨儿要乘风去万岁山大宋武侠城,正吵吵得热火朝天呢。
她体会着大姑姐对她的全面碾压,笑眯眯躲一旁跟马思宁她们打电话。
“我指东她说西。她这是故意找茬,意在给她妈妈报仇雪恨呢。”谷俊娜音量一点不收敛,笑得嘎嘎响,“来呗。他强任他强,清风拂山岗;他横由他横,明月照大江。想拿捏我?没门儿。惹我我就撂挑子。今年导游谁爱当谁当,反正我拒绝一边操心一边受气。”
“霸气。”荣荣点评。
谷俊娜的大姑姐携姐夫常年在外打工。不知道二人中谁不能生育,婚后十年未有产出,最后从远房亲戚那里过继来一个女儿薇薇。平日里薇薇放在老家,由家婆代为照顾。偶尔也会送到姥姥家,但魏家爸妈骨子里颇为传统,对过继来的外孙女丝毫不亲,不及过夜便送回。
谷俊娜于心不忍,倒常常拣她来的时候悄悄带她出去吃饭,给她添置几身衣服。
魏妈看着女儿梗着脖子红着脸唱反调,眼睛一骨碌,发现谷俊娜跑一边开开心心打电话去了,于是沉下脸:“美霞,差不多得了。”
魏妈不耐烦地又远远看谷俊娜一眼。寒冬腊月的风吹来,夹裹着谷俊娜并不掩饰的笑声和说话声,一些表态的词零星飘来。
“算了,算了。就按她说的,去图书馆。”
“姥姥。是博物馆。”
“就你机灵。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奶奶,薇薇姐姐说得对,不是图书馆,是博物馆。”
“好好好。博物馆。快去把你妈喊过来,大冷天的一圈子人等她打电话!没眼色的东……”魏妈突然感到不妙,头皮一紧,眼珠一骨碌,果然看到儿子魏星星正恶狠狠盯着她。那架势仿佛下一秒就能化身成一条恶狗,生扑过来,硬吞了她。
乖乖。
得亏她江湖老道,硬生生力挽狂澜,面上波澜不兴,心里战鼓直擂:“没眼色的东西,也不知道她奶奶在家怎么教的,没大没小,大人的话也敢挑刺。小玩意儿。”
薇薇爸爸脸色瞬变。但魏妈不当回事。她有儿子,不指望女婿养老。
魏美霞憋红了脸,但终究自己消化了三仗高的气焰。她不能跟娘家翻脸,娘家人是她在婆家地位的靠山。她只能庆幸,薇薇被多多拉去喊舅妈,没有听到姥姥的迁怒。
从这一刻起,魏美霞按下替老娘出头的想法,对谷俊娜变得客气。
谷俊娜再度成为家里的核心人物。
这一次跟以往不一样,以往她是表面的核心,是旅行在外时的核心。现在,在魏星星的全力支持下,家庭之内婆媳之间的权力交接,她已经顺利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