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雾蒙蒙的。
田野与矗立在田野上犹如一排排哨兵一样的树半隐在雾气中。
当洛城的痕迹在视野里消失,荣荣双手捂着脸颊,哭出了声。她实在忍太久了。整整一个春节,她拒绝跟爸爸谈论过世的母亲,拒绝倾听陌生亲友里关于母亲的回忆。她惊慌失措又假装镇定。悲伤在内心沉淀,她用母亲教给她的坚强反制悲伤。
马思宁慌乱起来,沈昀用低沉的声音制止马思宁的试图安慰。
“让她哭一会儿吧。哭出来比憋着好。”
马思宁背靠软中带硬的座椅靠背,将七七紧紧搂在怀里。她试图想象荣荣失去至亲的悲伤,同时也知道,有些痛,除非亲身经历,再怎么想象,也是枉然。
荣荣哭了好大一阵子,哭得头晕才停下来。沈昀等红绿灯的时候,见缝插针,捉起她的手飞快吻一下。沈昀很严肃。脸色不带一丝笑意。荣荣将一张纸手帕盖在脸上,开始瓮声瓮气地讲话。
荣荣说今年的雪下得太不称心了。薄雪一层,还没看够,就化成了水,变成稀烂的泥。不知道小时候常见的麻雀去了哪里,她透过窗户往外眺望过很多回,几乎没看到过。麻雀在方言里并不叫麻雀,而是叫小五抓儿。有个叫谨言的亲戚,不要太爱说话哦。小九会爬了,爬起来飞快,跟《疯狂原始人》里的妹妹一样,往地上一放就不见人影儿。
小九听到妈妈叫他的名字,兴奋得手舞足蹈。
马思宁将七七的小手握在自己的手心。由于起太早,上车后七七继续睡回笼觉。小小的七七靠在马思宁怀里,马思宁垂眸细思,翻检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无论小家,原生家庭,还是公婆家,所有人都处在能自我管理的状态。虽然小的和老的分处自我管理的两端,好歹都不劳她太操心。这是她最好的年华。她要珍惜,要享受,同时也要筑厚城池,做好准备。
程信蹲在小区门口的马路牙子上,一边打手游,一边等母女俩。他原本很笃定,要在家等的。后来觉得楼下更空旷,可以呼吸新鲜空气;接着又觉得小区门口热闹,可以看风景。最后成了蹲在小区门口马路牙子上的男人。
从午后等到黄昏,从太阳暖照等到阴风穿骨。路灯都亮了,传说中下午5点会到的大奔还没见影子。程信站起身,抖动一下发麻的腿。
就在这时,奇迹发生。
出发前铮亮的黑色大奔,回来时灰扑扑的,刹车在程信面前。但开车的人精神抖擞,两眼放光。他下车,疾走两步,一把抓住程信的手,用力握,使劲摇。摇得程信莫名其妙。大奔开走后,程信还觉得鸡皮疙瘩犹在。
“他怎么这么激动……荣荣跟他复婚了?!”
七七扑到程信怀里,抢走了程信的注意力。
春节里,马思宁和谷俊娜劝过荣荣跟沈昀复婚。荣荣没有松口,只敷衍说年后再说吧。她低头回避的样子,绝无半点羞涩。
马思宁想起一件幼时的事。
曾经有个性子活泼的老师,拿棒棒糖逗她们几个小孩玩。说好了抓到就给,结果老师耍赖,举着棒棒糖还要她们再抓。荣荣气他不守信用,立在一旁不再参与。等那位老师玩够了,准备将手中的棒棒糖分给孩子们,荣荣却不肯接。任凭那位老师怎么好言相劝,她绝不改变主意。
荣荣是决绝而倔强的。
马思宁做好屋内乱糟糟的心理准备,没想到,打开一看,干净整洁。程信将她的吃惊看在眼里,特别得意。长手一指:看那里!
一个看上去非常高端大气的自清洁扫地机器人傲然停泊在客厅一角。
马思宁充满惊喜的嘴角立刻耷拉下来。
程信也是默契。没等她指责出声,抢先开口:“年会中到的。”
马思宁翻眼看他一眼,突兀地想起某次他回家,手里拎着乐高积木,明明是他逃班自己买的,非要说是同事送的,还有鼻子有眼轻松自如地说出同事的名字和送的理由。
马思宁不想阔别半个月后的相见以别扭开场,便大度笑笑,假装感兴趣。
“看上去好高级。这得多少钱?”
“拿了优惠券以后,2988元。”程信脱口而出。说完,心虚起来,目光在空中画虚线。马思宁低着头,假装对他的忐忑毫无感知。抓大放小。是春节期间她父母熏陶给她的处世智慧。
贵妇周槑从三亚回来了。
她带了两套珍珠首饰,分别送给何花和马思宁。何花忽闪着眼睛,想谈论一下乌紫色的珍珠最著名的出产地,忽然想起她向两位朋友袒露过她老公不是企业家而是长途货车驾驶员,于是张开准备高谈阔论的嘴又闭上,嘿嘿笑了笑。
刚过去的寒假里,她女儿陆舒娅还算乖巧,放假前设定的学习计划都已经达成,额外还多学了不少。可惜二年级不考试,眼下只好继续锦衣夜行,否则她女儿要大放异彩。
憋着家有重量级宝贝的隐秘快乐,何花下决心要一直跟周槑与马思宁做朋友,直到事实证明她们不配跟她做朋友。
周槑帮马思宁戴上珍珠耳钉和珍珠项链,站远一步端详她,觉得美不胜收。
戴着这套贵妇送的好运珍珠首饰,马思宁在过完年一个月后,找到一份海冥王输单员的工作。每天负责将送往各个超市的送货单录入电脑中。三天后,马思宁就做得得心应手。五天后,不仅所有部门员工认识她,她也认识了所有部门员工。
一位58岁行将退休的老会计,总喜欢在她身边徘徊。老会计用体己的口吻叹息,说她本科学历做这样一份不需要动脑筋的工作,浪费,可惜。她笑笑了事。
她倒是很喜欢这份工作。有种躲进小楼成一统的感觉。外面的世界高科技横行,而海冥王居然用这么传统的方式在输单。但她爱极了这份离家近又不担心卷的工作。管他夏冬与春秋。
每天早晨,马思宁和女儿从家里出发,往地铁口走的时候,她都有春风得意之感。她人生所求,不过是安稳。
如今,程信工作踏实,女儿热爱校园生活,她有了工作,双方父母健健康康。稳而后安。异地漂泊十年,她终于有安稳之感。
冬青上不知不觉长出一寸红色嫩叶。
通往地铁站的绿化带上,三两株桃树绽放出粉色的花苞。
春天,确凿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