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累了。先睡吧。”马思宁声音低沉得仿佛能坠穿楼层板,掉进地下室。
程信如获大赦,蒙头翻身睡去。
室内一片凝滞。
马思宁侧卧在床沿,头枕在蓝花瓷调调的枕头上,眼泪默默、汩汩往下流。仿佛两只眼睛里各有一个泉眼。泪水无声地沁入绵软的枕头。不久之后,那里会生出一个暗绿色的霉点。但是此刻管不了那么多。这些眼泪倘若不流出来,能憋疯她。
她想呐喊,想嘶吼,想咬噬,想发一回疯。只是,不管脑海里想法如何炸裂,本人只是安安静静躺着而已,连呼吸都静不可闻。这是她的理智太强大,还是底气太薄弱?
就这样眼泪横流着,心思狂野地清醒着,仿佛永远也睡不着,一睁眼,已经是生物钟照常喊她起床的时间。昨晚到底剖析了什么?结论了什么?浆糊一桶。
身边的床空着,程信睡过的被子乱成一团。马思宁的情绪比初闻买了个9.9平方米小房时已经平静很多。现在,她开始自我洗脑,认同起程信的话来。碎了的,只是她妄想跟何花和周槑攀比的庸俗心。想着还要送七七上学,马思宁起床。
厨房里亮着灯,磨砂玻璃上映着走动的身影。马思宁瞥一眼,心情并不会因为程信一时的殷勤而改善。走进七七的卧室。小小的七七缩在大大的印着猫咪图案的松软被子里,露出的小脸娇嫩细滑,红苹果似的,软软的头发盖过半个额头,越发显得发黑脸白腮红。马思宁的嘴角这才上扬起来。她沉醉地注释着女儿,想到女儿的户口很快就可以迁进上海,这才觉得小房子也还算是有点意义。她手轻轻抚女儿的脸蛋,微笑的神情瞬变。
脸蛋儿烫手。
再一摸脖颈,脖颈里全是汗。
这时才察觉七七呼吸比平时粗重。马思宁大喊起来:“程信!”
厨房里困在锅碗瓢盆里的程信居然听到了,拿着锅铲就奔了出来。那时候马思宁已经快速帮七七套好了外套:“快,七七高烧,需要送急诊。”
程信记忆力好。事情只需要经历过一次,立刻能总结出程序要点。这下听闻七七要去送急诊,知道自己要去拿医保卡。
“等我。我先去关火,等我来抱女儿,你去去拿医保卡。我手机带好了,你手机别忘了。坐上出租车再给老师请假。今天好像有雨,带两把伞……不,一把就够了,拿那把大的。”
马思宁本来就是很有主见的,耳听程信喋喋不休,只觉得聒噪,不过也不自觉按他说的照做起来。
5分钟后,小夫妻俩分工合作,来到了小区门口。
七点多的上海,是城市刚苏醒过来的样子。马路上车流如织,行人不断。大家匆匆忙忙,各有去处。天阴沉沉的,北风虽不至于多泠冽,却湿寒无比,别有一套攻击人的路子。要等的车要三分钟后才到。雨先下起来。
马思宁撑起雨伞,努力举高,罩住程信和女儿,这时才感激起程信来。这个男人脑子好,随便看点什么都能记住。博闻强识了属于是,他的判断应该比她的意气用事更靠谱。
儿科医院分部离马思宁家不远。送七七到医院后,看着烧得迷迷糊糊的七七被穿白大卦的护士接过去,马思宁悬着的心这才放下,人一放松,才觉得疲惫。一低头,看到自己不小心穿了双居家拖鞋,再看程信,身上还套着连胸围裙。俩人顿时笑起来。
坐在钢网打造的候诊座位上,程信试图拉马思宁的手,马思宁没有躲开。程信开口:“你眼睛肿了,又肿又红。昨晚你又哭了吧?唉,我已经很努力挣钱了,除了喜欢打游戏,也没别的不良嗜好。还是让你失望了。”
马思宁头一歪,靠在程信肩头:“谁说我失望了?”语气欢愉起来。她想通了,人比人,气死人。她不跟何花、周槑攀比就是了。真要比,跟谷俊娜的老公潘星星比,程信有用多了;跟荣荣的前夫沈昀比,程信老实多了。这样想,嘴角真的翘了起来。
医护人员一通操作,开了药,让马思宁带回家按医嘱服用。验血显示是病毒性感冒,医生开了磷酸奥司他韦颗。回家的路上,程信对这盒抗病毒药十分感兴趣。
“现在居然有抗病毒的感冒药。不是说病毒要靠自身免疫力扛吗?我小时候就没有这种药。生病了就打屁股针。打得老子屁股都僵了,看见护士拿着针往上推针我就哆嗦。”
马思宁在七七额头亲了一口。她才不会像婆婆那样死心眼,每次都扒同一边的裤子,导致程信一边局部肌肉结节、僵硬,走路跛足。
这天上午,因为带七七看病,程信比平时晚出门半小时。他想干脆请一天假,马思宁不允,把他推出了家门。马思宁想,万一老板正在考察他,准备把他留下来当办事处员工呢?
小孩子病来得快,去的也快。吃过药的七七很快活跃起来。她很高兴能留在家里陪妈妈。马思宁耐着性子陪七七,一上午接到好几个电话。
何花和周槑分别打来电话表示关心。何花顺便炫耀一把她女儿陆舒娅几乎从不生病,看上去瘦弱,实际上壮得像一头牛。周槑比较务实,她一向礼数周到,表示想来看望一下七七。马思宁花了远比应付何花多五倍的精力,才说服周槑放弃过来看七七的想法。这通电话接的,比早晨送七七看急诊还累。
张勋打来电话,东拉西扯不着重点的闲扯。张勋是马思宁的大学同学,同时也是前男友。如果不是俩人先后都来到上海,此生应该再无联系。是同在异乡为异客的情愫,让他们将联系延续下来。
有点尴尬的是,当年追来上海的张勋前脚刚痛心疾首控诉马思宁找了饭票;后脚就被一个本地女孩看上,女孩福像十足,本不是张勋的菜,但张勋痛定思痛,顺从地把自己嫁了。事后开玩笑一样赖马思宁,说都是被她刺激的。马思宁直翻白眼。跟张勋谈恋爱时不觉得他油滑,现在隔着屏幕都觉得腻。大概日子过得太好了。
“你到底有什么事啊?没事我挂了。”
“也没什么事。就是看到你老公了。心里有点酸。死丫的结婚这么多年,还是那么帅。还是你会养男人。”
“滚。”马思宁掐断电话。
隔了一秒,马思宁不得不又回拨回去。她需要问问张勋在哪里遇见的程信。据她所知,张勋的加油站距离程信的公司十万八千里。
张勋结婚后,托老婆的关系,进了一家中石化加油站,这家加油站就在他家不远处,实现了5分钟散步式上班。不两年就做成了站长,本来挺意气风发的,后来偶然发现不上班的老婆每天拿望远镜从家里窗口瞭望他,顿时不自在了。
加油站是一个萝卜一个坑的地方,往往含站长在内只有3个岗位,偏偏张勋所在的加油站,站内小超市售货员是个离异带娃的年轻女人,且这年轻女人又很有几分姿色,于是张勋更不自在了,总觉得一切都是陷阱,一切都是考验,一切都是演戏。日子凝滞、干涩起来。
加油站一年总会遇到一两次火情,概率问题,在所难免。不久前发生的那一次,拿了四级消防员证的他,愣是拿错了灭火设备,还好售货员机敏,扑灭了初期火灾。他心惊肉跳良久,后怕不已,浑身虚汗淋漓,上着班上着班,跨过马路就走回了家。一推门,他老婆迎上来,老婆手里的望远镜还没来及放下。
他目光复杂地望着她:“我不行了。”说完,一头撞到她Q弹饱满的胸前。当然,关于胸的形容词是马思宁自己想出来了。张勋的讲述很简洁,就说自从知道自己处在老婆不信任的监督之下,上班心思恍惚,做站长已经不再称职,为免后患,还是主动辞职得好。
辞职手续不是那么好办的,因为岗位特殊,需要好好招聘。在此期间,张勋就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给公司施加压力。这么一个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准前站长,会在哪里遇到程信?
“咱们家附近的社区商业里,时光里,乐高积木店里。要不要我发定位给你?”
店里,正埋头挑乐高积木的程信忽然觉得耳痛有点痒,他抬头茫然四望,将店里为数不多的顾客和店员看了个遍,没有看出任何异常,于是低头继续比较。
张勋立刻嗅出非同寻常的意味,手快地分享定位,并附程信挑乐高的偷拍一张。
马思宁收到定位和照片,整个人都要燃烧了。有种老母亲百般教导好大儿可好大儿依旧不懂苦心懵懂不开窍气死人的绝望。都什么时候了!火烧眉毛了!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候啊,程信你居然还翘班胡混?
要不是七七感冒中,马思宁都有立刻杀过去的冲动。
后来,是谷俊娜打来的电话,平息了她的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