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谷俊娜的来电。
谷俊娜已经携家带口从西峡返回洛城。
回家后的她，四仰八叉占据整个沙发，手脚铺开，搭在沙发靠背或扶手上。发誓要大睡三天三夜，休息不超过三分钟，就牵挂起荣荣来。
鉴于荣荣并没有直接告诉过她离婚的事，她不好突兀张口。于是曲线救国，电话打到了马思宁这里。马思宁的沉重语气顿时暴露她不妙的处境。谷俊娜本领不大，本能不小。她马上意识到发生了重要事情，关心询问起马思宁起来。
“我要卷铺盖回老家了。”
“什么！”谷俊娜原地弹起，飙起高音，“你也离婚了？！”
马思宁没力气嘲讽她不着调的联想，虚弱地解释说是家里顶梁柱失业了。
“不是说大城市跳槽很随便的吗？程信干的又不是带编制的工作。失业就再找啊。”
马思宁摇头：“你不知道外面的就业形势。”
“我是不知道。但我知道，不试就放弃，绝不是宁宁的风格！”
谷俊娜的话带给马思宁一种奇异的勇气，拨云见日，她洞察到自己对程信失业这件事反应过激。为什么反应过激？溯本追源，在于她没有安全感。为什么没有安全感？继续溯本追源，在于她没工作没收入。
捋顺因果关系后，马思宁缓缓吁出一口气。此时，她已经有更好的应对程信被辞的策略：拿出积蓄耐心等待程信找工作，同时自己也出去上班。
“感谢老铁。感谢你让我冷静下来。”马思宁对谷俊娜说道。
“嘿嘿，”谷俊娜摇头晃脑起来，“我之于你，正如你之于荣荣。”
两个从小玩到大的朋友，一起讨论起她们的第三个朋友来。谷俊娜看似正经的担心里不时镶嵌八卦，“到底为什么离婚”“是不是他有外遇了”“分到多少钱”……马思宁算是明白了，论八卦，谷俊娜一个人是她和程信两个人的战斗力合集。
有谷俊娜这样兼具激励和八卦的老友，马思宁想沉湎于悲伤都不能。马思宁暂无更多关于荣荣的信息可提供，不过，她周六下午将去荣荣新家。她向谷俊娜保证，到时候一定明察秋毫，回来把新信息讲给她听。
谷俊娜的电话柔化了马思宁拧成一团的担心。待闲扯结束，墙上的钟表指向了接七七的时间。马思宁给程信发消息，问他怎么还没有到家？程信回：在上班呀。
马思宁怔了一下。
回翻讯息，追溯记忆，从头到尾，程信未明确说过他被辞退；连欣姐都说，上海公司正在逐一谈话，安排裁人，而不是“已经”大规模裁人。
所以！马思宁在自己脑门上轻敲一下，是她给自己加戏了。脸微微红起来，尤其是回想起“在何花和周槑怜悯的目光中，她带着才华横溢的女儿不得不从大上海淘汰回小城”那段臆想。“嘿嘿”，马思宁冲着安静的室内发出呆笑声。
程信下班回到家，发现今日份马思宁浑身上下都散发着温柔气息。眼见她吃饭，眼见她陪女儿读睡前故事，眼见她哄睡女儿后去洗漱。她越静默，程信心理压力越大。
程信搓着手在卧室里来回走路，无心躺下，知道会有一场来自马思宁的谈话。
他不想谈。他这个人，小时候只对读功课和打游戏两件事认真；工作后只对上班做产品和打游戏两件事上心。正如认同身为学生需要搞好学习，生活在传统家庭里，他也认同男人需要养家。公司裁撤上海分公司的事，已经板上钉钉。他则是等待上砧板的鱼肉，区别只在于早晚。
早晚保不住这份优渥薪水。
早晚交不出每个月要交给马思宁的生活费。
他对待功课什么态度，对待马思宁就什么态度。当初与马思宁奔现，立刻得出小姑娘各方面符合他预期的结论，如果他肯再努力一些，可以找到一个比预期更好的。可是，努力得来的岂不是要努力维护？那不等于给自己找了一副永世不得解套的枷锁？有空哦。当然，他还是有点基本情商的，知道这些心里话，打死不能告诉马思宁。
正胡思乱想，马思宁推门进卧室。她已经吹干头发，头发柔顺发亮，表情恬静，穿着宽松的袍子式睡裙，看上去别样美好。
程信想早点结束谈话，开门见山，将上海分公司要被美国那边的总部裁撤，只留办事处说给马思宁听。上海分公司95%的同事要被裁员，裁员方案N+1已定。他将预估过的赔偿金额也说给马思宁听。
因为毕业后就没有换过公司，所以是一笔可观的赔偿费。
马思宁脚心对着脚心，盘坐在床头。
马思宁听完点点头。程信讲述坦诚，逻辑清晰，语气镇定，带给她莫大安慰。她本着耐心培养男人情商的原则，准备将白天的所思所想讲给程信听。才说到“实在不行就回老家”，程信刚挨床的屁股就弹了起来。
“那不行。我刚买了房子。”
“什么？！买房？！这么大的事你怎么说都不跟我说？”
“这不是才过完户，要一个月后才能拿到房产证嘛。我想等拿到房产证的时候再告诉你，给你一个惊喜嘛。”
马思宁很快过滤掉心中不被重视的酸楚，回归到程信所谓的惊喜频道。
“多大？多少钱？买在了哪里？”
程信重新躺下，抄手将马思宁搂在怀里，给她看手机里的照片。是二手房无疑。马思宁对此不失望。
新房三五万一平方米的，地处偏远；靠近市中心的，房价已经高到天上去，她做梦也够不着。是市中心的二手房，符合她的预判。
房子就买在女儿学校的后面，以后幼儿园升小学后，冬天上学不至于太辛苦。马思宁露出大笑脸。“啵。”在程信脸颊上亲一口。
爷爷奶奶付的全款。马思宁蠕动了一下，乖顺地贴着程信，闷头偷笑。她太开心了。曾经一个人带七七，七七或她生病忙不过来时，还曾抱怨过公婆的冷情。今天旧仇旧怨统统抵消了。不，还有余账，以后她要好好孝敬公婆，报答他们的无私奉献。公婆起早贪黑，经营一家淮南牛肉汤店，赚的都是辛苦钱。
面积小了点。说到这里，程信停顿一下，目光扫向马思宁。从他的角度，只能看到马思宁根根清爽的头发。
小点儿没关系呀。好好装修，空间可以装修出来的。马思宁昂起头，笑得甚是温柔体贴。
程信如释重负：9.9个平方米。
马思宁忽闪着眼睛，温柔的笑还留在脸上：“99平方米？”
“不，9.9个平方米。”
笑直接冰冻僵死，马思宁哧溜爬起：“你说什么？！10平方米不到，你爸妈妄想塞下三个大活人？”
“你小点声。关我爸妈什么事？是我选的房子，他们只是怕我压力大，帮我付款而已。没打算让你和七七真的住进去，只是挂个户口嘛。我们还像以前那样租房子，租你觉得满意的房子。”
马思宁嘴角下坠，提都提不上来。何花住在房产证写着她自己名字的三室二厅里，周槑住在房产证写着她儿子名字的电梯房里，她指望着靠着落户，住进属于自己的小窝。万万没想到，房子盼来了，只有9.9平方米。难怪平时一问就是“你别管，我来搞定”。他倒是打的好主意！
蹲坐在床上，席梦思床垫共情她的悲伤，颤抖不止。马思宁捂上了脸。
程信心烦意乱。倒不是因为他此举让马思宁失望了，而是怕马思宁深夜纠缠不休。
程信到底是名校毕业，思辨一流。他开始洗脑，洗脑的说辞早就酝酿过，此刻脱口而出。他说房产俩人老家都有，不必对此有执念。上海的房价实在太高，真要买也不是买不起，但需要大动干戈，脱皮换骨，何必呢？
房子会老去，人会死去，为了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东西，仅有的一世活得那么累，实在是看不开。他现在这样，不影响生活的前提下解决了户口问题，不是蛮好？先把七七的户口迁进来，婚满十年，再把马思宁的户口迁进来，该享受的上海福利一项不落，有啥不好？
再说了，越是老破小，越有拆迁可能。这边小房子等拆迁，那边自己租大房子。隔几年换一个地方，既不用操心装修问题，又新鲜有趣。反正搬家有搬家公司，只要肯付钱，所有东西给你原封不动打包，原位不动拆开放好，不是蛮好？
“你到底怎么想？”程信一口气输出五六分钟。按每分钟240字计算，总有一千多字了。马思宁始终如雕塑般纹丝不动。程信不得不开口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