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缝很宽，时间太瘦，悄悄地一丝一毫不断从指缝间溜走。
雨来雨去，风生风逝。城中随处可见的榕树上渐渐要落完了叶子。
前些时候，大师兄青雉便带着八师兄王桐一离去，师傅刘胜晁，二师姐端木阳与四师兄黎塘花颜却从始至终未曾再见，也不知去了哪里。总舵的天雄帮大院仅由三师兄魁武与五师姐靖鱼儿主持大局。
半个秋已然过去，一切似乎极其平静。
花颜不知有多久没有平静的生活过了，每日在黄土场上与众多师兄弟练武，然后回到房中吐息收纳，暗自锤炼内力心法，以及那本始终不得其所的《客行》。
“咚咚咚！”
房门被敲响，花颜缓缓睁开双眼，吐出了一口浊气，然后下地打开门。门外站着的是七师兄韩崖。
韩崖看着花颜道:“昨日芊怡郡主的商队从北方回到了建康，现在她在客房中，要见师傅。”
花颜一头雾水的听着韩崖的话，问道:“七师兄，你又不是不知师傅早些时候便不知哪里去了，我又寻不到他的踪迹，干嘛特意跑来与我说？”
韩崖耸了耸肩膀，满脸无奈道:“小师弟，三师兄不在，五师姐的脾气你也知道，哪里会醒的待客的道理。我与老六考虑了一番，让你去陪着郡主，如何？”
花颜一怔，随后恼怒道:“我又不是青楼之人！师兄你特意把陪字重读，莫要以为我听不出来！有你和六师兄在，为何要让我去！”
韩崖瞪着眼睛敲了花颜的脑袋一下，道:“六师兄是一个粗人，每日与刀兵为伍，你难道让他细声嫩气的与芊怡郡主陪话？”
“再敲我我可还手了！那七师兄你呢？”
韩崖作势欲敲，随后又放下手，道:“师兄我怕麻烦啊.....毕竟是皇宫里的人，好麻烦的.....臭小子快去，再会儿郡主该等烦了！”
“.......”
花颜恨恨的将门“啪”的一声关上，然后换了身衣服，才悠哉悠哉的往客房走去。
“郡主，这天雄帮的人越来越过分了！都这么久了，一个人都不出来。”
丫鬟珠儿咬着嘴唇气愤的现在门口，看着外面空无一人的走廊回头冲芊怡郡主道。
芊怡轻笑了笑，端起一杯茶来，道:“珠儿，快回来，想必刘老帮主不在，剩余的弟子都不在府中吧。”
珠儿气鼓鼓的道:“那我们还等着干嘛，不如先回府去吧。”
正说着，花颜懒散的踏上走廊，顺着走了过来，站在了门外。
“见过郡主！”
花颜笑着对芊怡拱了拱手，然后跨进门槛。
“什么嘛！一个小孩儿！你们也太不尊重我家郡主了。”
花颜眉头一皱，也毫不客气的还嘴道:“见过这么高大帅气的小孩儿吗，再说你家郡主也和我差不多大！”
珠儿更加气愤，一跺脚还要说什么，却被芊怡拉住。
芊怡郡主轻笑道:“我记得你，是叫花颜对吧，好奇怪的名字啊。”
花颜点了点头，谦虚道:“郡主过奖了，在下的名讳是家父所赐，哪有什么奇怪不奇怪的。”
芊怡若有所思的看了眼花颜，然后转移开话题，“不知尊师何时回来？”
“不知道。”花颜干脆的回答，然后补充道:“若是你问我大师兄何时回来，我或许还能给你个明确的答复，但是那老头就喜欢玩失踪，也许哪一天就突然回来了吧。”
芊怡郡主清亮的眸子蓦然一暗，却又被花颜一句“老头”给逗笑，掩笑道:“真不知刘老帮主收了你这样一个徒弟是该欣慰还是该捶胸大悔呢。昨日我回来的时候途径城府，听闻到了一些有趣的事情，说是近来建康城中有一个少年每日扛着大刀四处找寻帮派打架，让城府中的捕快忙的焦头烂额，不会...就是你吧？”
花颜尴尬的咳嗽了一声，脸不红心不跳的抱拳道:“多谢郡主夸赞。”
“......”
芊怡郡主心性尚小，本是存心要看花颜笑话的，却被花颜的厚脸皮弄得一时无话。
站在芊怡郡主身后的珠儿努嘴喃道:“无耻之徒！”
花颜就当没听见，然后一脸无奈道:“郡主，在下也是没办法，好不容易有个师傅愿意教我武功，却扔下本破书就不知所踪，各位师兄又每天忙的要死，我只能想办法来提高自己的实战经验了不是？建康城中又没有马贼，只能辛苦那些帮派的弟子了.....”
芊怡郡主笑意盈盈的看着花颜说着厚颜无耻的话，心中不由得生出了几分喜欢。毕竟不管在宫中还是在府中，哪里有人用这样轻佻的语气与自己说话？更何况，这个少年年纪又与自己相仿。
芊怡笑道:“少要胡说，你要是碰到了马贼，哪里能轻易的脱身。”
花颜一时也来了兴趣，坐在一张椅子上，道:“马贼怎么了，我以前在北方的时候山中一窝一窝的马贼，我们那儿杀马贼叫做打柴。我啊，以前常常背着弓箭和大刀去打柴.....”
芊怡郡主忽然皱起了眉头，打断花颜的话，问道:“你是从北境来的？”
花颜点点头，道:“对啊，郡主大人有什么问题吗？”
芊怡郡主思虑了再三，让珠儿将房门关上，才道:“我带着商队去山海关走了一遭，听闻了一些事，本是要告诉你师傅的，如今便告诉你吧，希望你能转达刘老帮主。”
花颜坐正，道:“那是当然，郡主请说。”
“整个北境已经沦陷，金人和.....”芊怡郡主眸中带着哀伤之色，艰难出口道:“金人和我父皇签订了契约，约定以金庸关，苍山，岷山为界，南为宋，北为金，互不侵犯。”
花颜坐在椅子上沉默，脸上的笑容缓缓消失。
很久很久以前，在一座城楼上，有人看着天际上卷聚覆盖的云层，曾开怀大笑的告诉花颜:
“你看，是不是很好看？我告诉你啊，那里是中原，世间最肥沃最昌盛的地方，也是我们骄傲滋生的地方，一个很美丽的地方....可惜我却不能带着你回去....”
“为什么？”
“总要有人要坐镇在边疆，守护着这一片广袤的大地。若是失去了这些人的防备，外面的饿狼会源源不断的冲进中原去的。”
“宋人的骄傲永远不会磨灭，如果未来....中原岌岌可危，你能手持这面旗帜，将他们再赶出去吗？”
风云蔓延到天地的尽头，那个男子就坐在风中，拿着一杆血色的旗帜，略有些忧伤的看着懵懂的花颜。
这是定格在花颜脑海中最后一幅画面。在之后，便是血红的夕阳中，一个小孩儿穿着满是血浆的破烂衣裳哭泣着在山林荒野中到处游荡，一路走进了茫茫岷山中。
花颜低着头，心中忽然有些恼怒，在心中暗骂道:狗屁的骄傲，你当时恐怕早就预感到了自己要死了，才把担子扔到了我的身上。凭什么我好不容易活了下来，还要替你收拾这副烂摊子？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心中根本就没有你所说的骄傲，我每次濒死的时候，大宋里有哪个人来救我？满山的山匪马贼，可因我是宋人而怜悯与我？你什么都没说就死了，那我该去哪儿呢......
花颜紧紧的攥住了手，低着头颅一言不发。
芊怡郡主安慰道:“总有一天，会将金人赶出去的，你....”
花颜抬头，摇了摇头，打断芊怡郡主的话道:“郡主若是无事就请回吧，这般大事想必师傅早已听闻了。”
芊怡勉强的笑了笑，看了花颜一眼，然后无声了带着珠儿离去。
花颜回到自己的院中，脱了外衣，拿起刀来练起刀法。
原本飘逸灵动的刀法，硬生生被花颜舞出了肃杀的感觉。
干枯的落叶尚未落在地上，就已经被凌厉的刀光撕成碎末。
花颜不知疲倦的练着刀法，眸中却是一座连绵在茫茫平原上的雄关。
血，黑色的血！满眼都是漆黑的血在燃烧，如龙般缠卧的边城都被黑色的大火笼罩。
花颜的眸子不知何时变成了漆黑一片，深邃的宛如俩点黑洞。
一刀平挥而出，数十尺长的璀璨刀光迸射而出。长刀的刀身连通那株榕树下以及榕树下的石桌，一刹那变成飞灰。
花颜握着刀把站在原地喘着粗气，面前凌空撒下的黑色灰烬一部分被大风吹拂而走，另一部分洒落进干硬的土壤中。
刀光消散在空气中，花颜身子蓦然一软，跌倒在地上。
他大口喘着气，平躺在地上，看着清澈的天际，然后缓缓抬起持刀的手，举在脸上。
“黑色的....刀芒？”
花颜也说不清刚才看到了什么，似乎一瞬间天黑了，然后有一道漆黑的刀芒被自己挥出，月光破碎.....
一切像是幻想，却又真实无比。
花颜浑身有股畅快的感觉，觉得自己的身体中，似乎有一股庞大的力量在蠢蠢欲动。
..........
..........
嘉陵江畔，矩水肆。
往昔热闹非凡的小镇中，如今已经极少有马车商队的到来，镇中的各个镖局也销声匿迹。随着金人胡马大批的进入北疆，大半的商贩具迁移到了南方。
一切烟消云散。令西北江湖闻风丧胆的天下三镖也不复从前。而是归合在了一处，名曰:黑刀堂。
“吁！”
尘土飞扬之中，数千金人策马而至，在矩水肆周边徘徊不已。一个秃头大胡子的金人头领将马鞍上的弯刀抽出，然后翻身下马，身后跟随着数十位金兵，缓缓走入了镇中。
黑刀堂门前，堂主南宋山穿着一身干净利索的黑衣，身边站着数百的好汉。他遥遥望见金人到来，笑了笑，然后按着腰间的刀，大步走向前去，与金人的头领会面。
风沙皆静，整个镇中空无一人。
南宋山远远的拱手道:“不知是金帐的哪位将军？”
金人头领怪笑一声，用粗浑不标准的汉语道:“安车骨部耶律齐骨。”
南宋山眉头皱起，没有想到竟然是乌吉七部的蛮荒金人。传闻金地中在寒苦之地生存着七个古老部族，生性极其顽悍，直接效命于金人首领。
“原来是耶律将军，幸会！”
耶律齐骨往地上吐了口痰，骂道:“老子是来收编你这个帮派的，投降，或者，死！”
身后的金人具扬起弯刀，怪叫不已。
南宋山脸上一阵难堪，原本准备好的话语无从出口，只好强硬道:“吾手下好汉数万，将军以为仅凭这数千人便能拿下我等？休要逼的与你厮杀！”
耶律齐骨问言大笑，道:“中原人无骨，真正有血性的好汉都死绝了，你就是有十万人有如何？”
忽然空气变得冰冷，一个嘶哑的声音凭空响起:“有血性的都死完了？”
耶律齐骨脸色大变，将弯刀横架在胸前，抬头望去。
某幢房顶上站着一个全身笼罩在黑色大氅的高大男子，挺拔的站在那里，大氅迎风烈响。
耶律齐骨问道:“你是谁？”
那人不曾动分毫，斗篷遮住了面容。一张黑色的卡片在风中飘飘转转落在耶律齐骨的脚下。耶律齐骨弯腰捡了起来，上面是一个血红的杀字！
黑衣人用冰冷的声音道:“天下金人都该死！你们今日，一个也走不了！”
耶律齐骨嗷嗷大笑，放下弯刀:“就凭你一个装神弄鬼之人？”
耶律齐骨话音刚落，全身忽然一僵，如同一个气球爆破开来，漫天飞洒的血浆与稀碎的内脏淋了一地。
一个瞬间！
恐怖的场景另身后的数十金兵惊的说不出话。在这同时，街巷中无数的人影悄然出现。
黑衣人轻轻的挥了挥手，从各个街道之中出现的人皆挥舞着刀剑冲了出去。
数十名金兵瞬间被人海撕成碎片。
镇外候命的金人战马纷纷发出不安的嘶鸣之声。所有人在看到伏兵的一刹那，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最前方马背上的几个金人互相对视一眼，然后面色难堪的挥动弯刀，策马冲出。
“杀！”
人群混杂在一起，犹如树下的蚂蚁拼命互相撕咬。
黑衣人静静地站在屋顶上，蓦然回想起，曾经在最边疆参与的那场战斗，天地都染成了一片血色，远远比这要残酷的多。
可惜，那场战争终究还是败了。
不过，我会屠尽所有金人的为你报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