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们庄上,只要是稍微勤快一点的人家,都会养羊的。羊这种家畜,其实是非常好养的。一般都是在左邻右舍,商量着出点钱,等人家的老水羊下了,让人家留一个,等小羊满月,就可以去抱过来了。小羊一般这个时候都会吃草了。家里人会出去割一把沟边的青草,或者去庄稼地里掐一把麦苗或者红薯秧,拿回来喂小羊。小羊也会喝刷锅水,也会吃包谷籽。这时候就非常好养活。没几个月那小羊就一下子长大了,长大后的羊,会被人在脖了里拴上绳子,系在院里的树上,等它饿的时候,就擓一些草过来扔在它面前,它就非常开心地吃起来。
一个小羊从逮回来到养大,前后也只要两三个月的时间吧。一般逮回来的羊多是水羊,就是母羊,这母羊长大后,可以挤奶卖钱,也可以挤奶给孩子喝,而这母羊长大,也可以生小羊,一般一窝都会生三四个,等生出来的小羊再满月,就可以叫庄上专门赶羊的经纪过来,给估个价,这小羊就算卖出去了。常常一窝小羊卖掉,也有不小的一份收入。而母羊一年基本上能产两到三窝的。
我妈也一直在家里看羊的,这些羊,平时我们也不大去管,就拴在院里的楝树上,随手扔一把半青不干的草,那羊就毫不挑剔地吃,边吃边左右晃动它那个扁长的下巴,两只黄里透亮的眼球还不停地前后转,两个耳朵还有意没意地甩一下,像是在驱赶苍蝇跟牛虻。母羊一般都不会长出来那个又弯又长的角,可是就算它们没有角,也不影响它们很用力地拿头去抵人。你是不知道,这母羊抵人,是有记性的,就算这一次没有抵到,只要找到机会,它会朝着那人站定,慢慢地后退再后退,然后像射出来的炮弹一样往前猛冲过去,再然后就是人被撞得趔趄翻倒,几近岔气。
谁也想不到这看着柔弱无比的羊,居然会有这么大的力气。这羊的尾巴很短,平时撒尿拉屎,那尾巴就高高翘起,一阵狂轰滥炸之后,那尾巴就自动耷下,有时那尾巴也会左右晃动着驱赶前来骚扰的公羊或者苍蝇牛虻。母羊的四个腿基本上都很长,所以站起来也比较高,而那四条腿也很细,看起来很瘦弱的样子,但经常能站得稳若磬石。
大铃姐家堂屋后面,有一棵歪脖子柳树,每当天热起来的时候,那柳树就越发地枝繁叶茂。而这柳树枝条,不是跟其他树一样,要么都高高在上,往上面长,或者往一边长,这柳树则是往下垂着很多细枝条,那枝条上也是细叶纷繁,随风婆娑。于是经常有了哪家的羊跑出来,看见这柳树枝条在风里荡漾,就两条后腿着地,前脚高高伸起,头用力地往前趴着用舌头来卷这枝叶,也可能是枝叶真的很好吃,经常地有羊过来吃。
一来二去的,这垂下来的枝条就逐渐地被羊舌头卷得没剩几根了。不过这跟我没什么关系,我又不是文艺少年,不懂得欣赏弱柳拂风,更不懂得碧玉妆成一树高,万千垂下绿丝绦,所以这些羊把这柳树枝啃没了也就没了,反正我又不会去跟这呆瓜一样的柳树玩。可是,可是,这柳树要是没有枝条,我拿什么来拧咩儿吹呢,于是,我就感觉这羊吃柳枝,就是吃掉了我赖以开心快乐的根基了。所以每回看到这羊在踮着后脚站着踅摸着吃柳枝时,我都会在地上摸起一块半截砖,对着那个肥厚的羊屁股狠狠地砸去,也确实砸到过几回,那吃痛的羊便猛地往前一窜,然后抱头鼠窜。我则在一边乐得直拍手叫好。
那天放了学,我做好作业,看天色尚早,就从墙上拔出镰刀,拿好长虫皮布袋,想出去割一布袋草回来。刚刚越过陈刺树,就看到有羊已经抬着前脚在往那柳树上凑着想卷柳枝吃。我气不打一处来,就从陈刺树边上,找到一块带棱角的疙瘩潦礓,慢慢地沿着大铃姐家堂屋的后墙就走了过去,心想着,等我离得近了,不砸得你龟孙嗷嗷叫才怪呢。等我走过那口井,离这羊就近了,正当我抬手准备狠狠砸过去时,没想到啊,没想到,那歪脖子树上,还有一个羊正头朝东,屁股朝我的方向,伸着舌头,像是镰刀一样地一下一下卷着柳枝条在吃呢。
我一看傻了眼,这羊居然会上树,而且在树上竟然这么平稳地耗贱人呢。我平时哪里见过羊会上树,听说过猪会上树,但也是没有见过啊。现在我却亲眼看到了这羊,就这么肥的体格,居然也爬到了树上,若无其事地在吃着柳树枝呢。我看那羊,吃完一个树枝,又换一个方向,开始吃另一个树枝,它吃树枝,不是只吃这树枝上的叶子,而是把这树枝从根部咬掉,然后一点点地从头到梢全部嚼碎咽下,我的天呢这要是来吃我的头发,岂不是连我的头皮一块可以吃掉了吗。我是不敢想啊,羊这种东西,什么能吃都会插一嘴的。
我想着,树上这只羊,真是可气可恨,得挨这一潦礓,于是我就在树下暗暗运气,手里的潦礓对着这个羊屁股,就柔的一声砸了上去,谁也想不到,这羊好像屁股上也长了眼睛一样,那潦礓还没砸到,它就伸出一条后腿,把那羊蹄子对着潦礓就轻轻地一弹,那潦礓就突然间换了方向,对着我的面孔就砸了下来,我本能一个侧闪,那潦礓就柔地一声,擦着我耳朵边的头发就砸到了身后。
我心里那是一怔啊,想不到这会上树的羊,居然也会佛山无影脚,要不是爷爷我练过,现在岂不是被砸得头破血流。我就赶紧贴着大铃姐家堂屋的后墙,想慢慢地走回陈刺树边。可那树上的羊这时却抬起了头,一边嚼着嘴里的树枝,一边骨碌碌翻着黄仁透明眼白的眼睛看着我,那嘴角一动一动的样子,像是在嘲笑我。我就气急,脸都红了,心里想着,谁家的杂种,这么可恨。就想回家拿个长烧火棍来把这厮给捅下来,现在我手里只有一把短把尖头镰刀,是真心够不到这家伙的。
我就恨恨地看了一眼这树上的羊,撒开跑就往我家院里跑,找了一圈,竟然没有找到那根长的烧火棍,我看房檐下靠着一根三齿木杈,就把手里的镰刀跟长虫皮布袋放在石磙上,双手举着木杈就冲出来了。这木杈的把比较长,看样子是能够到树上的羊的,不过这木杈举在手里,确实有一些分量。我努力地掌握好重心的平衡,生怕自己摔倒,就慢慢地往柳树那里跑。一边跑,一边嘴里还发狠地说,看你龟孙还用脚给我练,我不戳死你才怪。刚走过陈刺树,抬头看那柳树上,却没了羊。就连刚刚地下站的那羊也跟着跑了。我连忙把木杈靠在大铃姐家房子的后墙上,顺着边上的路,看这两只羊往哪里跑了。也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啊。
我站在东边的路上,南北看了一圈,除了几只懒洋洋的母鸡在粪堆边刨蚯蚓,就没有看到别的什么活物。我又跑到陈刺树这里,也是南北看了一圈,什么都没有。难道这羊知道我要加害于它,就跳下树躲了起来不成?我一再想,这羊怎么可能有这么高的智商?不可能的。就算跳下树来跑,我最起码能看到它跑到哪里了,而现在我什么都看不到啊。
难道这会上树的羊,就这么凭空消失了?我不信啊,就是不信。我一再往这柳树上看,上面看了遍,真没有。下面的沙堆上,也没有。我悻悻地把木杈又两手举着,想原样拿回去,就在我快走到陈刺树边的时候,我就听到柳树边上,突然传过一声细细的羊咩声,那声音像是一个炸弹,在我百思不得其解的苦闷里瞬间炸开。我连忙急急地转身,由于太急,那木杈就一下歪斜着倒了下来,我正担心那木杈齿会被摔在地上摔断,没想到的是,我身后正好有那只羊朝着我冲了过来,看样子是要趁我不备猛地抵我一下。
可是就在这羊低着头就要抵到我的时候,那木杈正正好,啪地一声重重地砸在了这羊的头上,那羊就发出一声咩的惨叫,头甩了几下,往后调转身,朝着柳树边的水井就冲了过去,我真真切切地看到,这羊就一头扎进了这水井里,可是我想像中的应该有一声巨大的掉水里的轰鸣传出来,可在我等了好久之后,却没有等到那一声巨大的轰鸣。而那羊却消失在了那井口里了。
我感觉我遇到了不正常的东西了,这羊,跟平时家里养的羊没什么区别啊,可它就算是会上树吃树枝,但它掉到井里,姑且不说这井水离井口那么深的距离,就那么大一个身躯,怎么样也要砸得那井水一大声响啊,可是没有,就像是一缕羽毛,悄没声息地,那羊就消失了,而且消失得无影无踪。我是不敢趴到井边往下看的,毕竟我遇到过这井里的不寻常。于是我连忙拖起掉在地上的木杈,头也不敢回地往家里跑。
我是不能出去割草了,因为天彻底黑了。我拖着木杈回到院里,我妈已经在锅仡佬里吧嗒吧嗒地拉着风匣开始烧火做饭了。我看我爹还没有回来,就一个人跑到了奶屋里,我奶坐在屋里的小椅子上,手里拿着一个旧的大扇子轻轻地扇。我一看到我奶,就搬起我那个红色的小板凳坐到了奶的旁边。我奶看我坐过来,就停下扇扇子,看着我说,小良,你今儿黑去哪玩了,到现在才回来。我就跟我奶说,我在大铃姐家堂屋后面的沙堆上玩。我奶就有些紧张地说,不是跟你说过了,别去她家边上玩嘛。我奶拿扇子,轻轻在我头上扫了一下。就赶紧把扇子放在神台前的方桌上,从香炉里抽出三根香,凑在油灯前燃了,非常虔诚地在香碗里插好,嘴里开始嘀嘀咕咕地念念有词起来。
我一向对这些祷告报以无所谓的态度,看奶好不容易念叨完,转过身来坐在椅子上,我就跟奶说,我快天黑的时候,在大铃家堂屋后面那棵柳树上看到一只羊在树上吃树枝。我奶就睁大了眼睛问我,小良,那羊呢,跑哪了。我就轻声说,那羊掉到那井里就不见了。我奶长吁了一口气,嘴里念叨着无量天尊无量天尊地,就忙跪在地上,朝着神台磕起了头。我不知其所以然,看奶一脸的庄重,就在小板凳上站起来,轻轻地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