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炎炎,暑气蒸熏,凡是暴露在太阳底下的人都巴不得能躲到树荫底下去。顾踏歌穿一身轻薄的艾绿色长衫,在胸前背着一个竹篓,蹭蹭蹭地爬到槐树上开始摘槐花。
这时候的槐花开得正艳,浓郁的香气甜如蜜。顾踏歌压下一根枝条,右手把成串的槐花捋下来。
金玲似的小花朵毫无保留地绽放着,难得见到这么好的槐花,她忍不住生吃了几朵。柔滑如绸缎的花瓣在她的咀嚼中溢出了甜蜜的花汁,满足所有的味蕾。
她在树上摘了一篓槐花,这才心满意足地跳了下来。偶然经过的丫鬟猛然间看到有个人从树上落下,吓得手里的花瓶差点摔碎了。
“你小心点!”丫鬟狠狠剜了她一眼,步履匆匆地离开。
顾踏歌娇憨一笑,对着她的背影道了个歉:“不好意思!”
她顺势坐在树下,把篓子里的槐花倒在事先准备好的笸箩中,然后认真地挑拣起来。
“这些槐花看起来挺好的,你为何还要挑拣?”背后传来一男子疑惑的提问。
顾踏歌捻起一段嫩芽,回头给那人看:“槐花虽能吃也能入药,可叶子的嫩芽却有毒性。如果不把它挑出来,人吃了以后就会过敏。”
“原来如此。”那人点了点头。
他站在顾踏歌的身后,挡住了太阳的光线。逆光中她看不清那人的容颜,忍不住站起身来。这一看,倒是让她吸了一口冷气。
这人的脖子、手和头上都长了红色丘疹,有些已经是银白色的鳞屑。顾踏歌冷不丁地站了起来,那人下意识地垂下了头,似乎十分难堪。“我,我是不是吓到你了。
不料她却道:“倒也没有,我是个郎中,什么样的病人没看过?你是府里的下人吧,难道没有去看过病吗?”
虽然顾踏歌说不介意,可他哪里肯相信,于是把头埋得更低,声音也低落了不少。“我只是一个下人,哪里有钱去看病买药。反正这些年来我都习惯了,这都是命。”
顾踏歌平生最见不得别人自暴自弃,立马严肃地喝道:“这是你的命,你不去争取谁替你争取?快点抬起头来看着我!”
她的威严让那人下意识地就听从了她的话。
当他抬起头直视着顾踏歌时,她的眼神是温和的。看不到寻常人眼中的嫌弃和闪避,她的双眸温暖得像一江春水。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顾踏歌就弯腰抓起一大把挑拣过的槐花塞进他的手里,说道:“你的银屑病虽然有些年头,可并不是不能治好的。拿槐花炒黄研成细粉,每次用温水服用一钱,每天两次。如果你的肠胃不好,最好一开始先服用较小的剂量,避免腹泻。我这方子用不着你一分钱,树上的槐花多得是,你尽管摘。”
“这槐花真的能治好我的病?”他捧着槐花的手在微微颤抖,“姑娘,你可别拿我打趣。”
“放心吧,你若不能好,随时来找我算账!”顾踏歌豪爽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我难道还会害你不成?”
顾踏歌手心的温度透过衣服传递到他的心中,他垂下渐渐湿润的眸子,道:“多谢。”
另一边,余氏给老夫人请过安后就一反常态地留了下来。“娘,这是我今儿早起给您做的点心,您尝尝看如何?”
老夫人恹恹地看了一眼,道:“我今天没什么胃口,还是留给启儿吃吧。”
余氏献媚地笑着,让人把糕点撤走,然后替她揉肩捶背。“娘,你可听说了那顾踏歌的事情?”
提到此人,老夫人来了些兴趣。“听说了。你到底是怎么回事,不是说好了等他弱冠礼后再动手么,你为什么要让香儿对他下手?”
“娘啊,那晦气人拿了我们的地契十多年了,都还不肯交出来。我是想着等他生命垂危的时候再逼他交出地契,岂不是不用再等了?”
老夫人生起气来就头疼,一边按摩着太阳穴一边道:“你是不是疯了!别看他弱不禁风的,要是他倔强起来,宁愿死也不肯告诉你,我们这些产业可不都要捐给朝廷了么?我告诉你,可别再乱来了!”
余氏撇了撇嘴,“知道了。”
“那个顾踏歌到底是什么来历,为什么要给他治病?”
“听说她是毛遂自荐,进来给我治病的,可不知道怎么的,跑到那边去了。郎中不都是那毛病么,兴许是我给的赏钱不错,她以为治了他还有好处拿,就说要留下来给他治病呗。”
“就她也能治病?”老夫人冷哼一声,“听说她给晦气人开的药方是槐花,这不是闹着玩吗!所以我今日派来复特意去试探他,你猜怎么着?”
“来复?是那个有银屑病的来复吗?”一提到他,余氏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是啊。”她点了点头,“你知道她怎么说吗?她居然塞了一把槐花给来复,告诉他这花能治银屑病!槐花槐花,逢人就说槐花,这不是骗子还是什么?!”
余氏怕老夫人大动肝火,忙陪着笑道:“娘啊,这医术博大精深,有些法子我们看着奇怪,可没准它能起作用呢!那带她进来的婆子吃了她开的药后,这几天好转了不少,可不像您说得那么无能。再说了,我这病一时半会也治不好。她如果真的医术高明,留在府中也方便给我治病。而且啊。
她朝四周瞧了瞧,神秘兮兮地在老夫人耳边说道:“那晦气人没有人敢接近,如今忽然来了一个小姑娘要治他,你说他会怎么想?”
见到她主动靠过来,老夫人瞅了一眼她的下半身,嫌弃地皱了皱眉。“这里都是自己人,你不用那么小声跟我说话。”
余氏“嘿嘿”地笑着,尴尬退开。
老夫人仔细想了想余氏的话,道:“你的意思是说,想要利用那个女的?”
“娘真是聪明!我们到时候可以拿钱财收买她,让她当我们的内应。即使她不肯,我们可以借刀杀人,给晦气人的药下毒然后再嫁祸她一个庸医的罪名。如果她不是,那么一来能治好我的病,二来嘛。她阴森森地笑了,“就算那晦气人真的开口说话了,我也有办法对付他。”
老夫人深以为然,赞同地说道:“你这狗嘴,有时候还真能吐出个象牙来。”
余氏咧嘴笑了,更加卖力地讨好起她来。
顾踏歌忙碌了一上午,最后捧着一个小罐子来到了神机公子的住处。不等她推门,一阵悠扬的笛声率先穿过槐树、劈开熏风,轻飘飘钻入了她的耳朵。
她推门的动作凝滞住了,而时间也仿佛瞬间冻成了冰。此刻天空是静的,湖泊是静的,周遭的人也都是静的,唯有那笛声不受束缚,清亮委婉,飘零流转,如一艘小船驶入湖中,掀起粼粼波纹。
在神机公子停下来换气时,顾踏歌推门而出,鼓掌叹道:“好曲!我虽不懂音律,可你这曲子像诗也像歌,让我大开眼界。”
面对她的赞叹,神机公子一侧嘴角轻扬,脸上仍是不卑不亢,看不出半分骄傲的神色。他把笛子收回袖中,提笔在纸上刷刷刷写了一行字,然后推到顾踏歌的面前:“还不知姑娘姓名。”
“我叫顾踏歌,你可以叫我。她忽然想起对方不能说话,忙改口道:“你若要叫我,用笛子吹奏一声即可。”
他扬了扬眉,低头又写下一行字,这次是一句诗:“踏歌起舞醉方休。与你的性子倒是有些相像。”
她爽朗地笑了,“这句不错,我喜欢。我已经说了我的名字了,你是不是该说说你的了?总不能让我跟那些蠢人一样叫你神机公子吧?”
她最后一句话让神机公子深感意外,“你对这个名头有意见?”
“难道你喜欢吗?”她反问道,“这名字乍一听很好,可深究下去才知道是骂人晦气的。你从小到大过着这么凄苦的生活,还不是给这名头给害的!什么虚宿,都是胡说八道,你难道也相信自己是不祥之人吗?”
在顾踏歌慷慨激昂的言论里,他若有所思地看着她的神情,想从她的举动里找出几分破绽来。
这些年来见到的人个个都唾弃他,从未有人肯对自己施以援手,更不会有人为自己叫不平。这顾踏歌的性子是真的那么直爽,还是伪装出来的?
骂着骂着,顾踏歌就觉得口渴了。怎知道那茶壶一倒,出来的水竟然浑浊不清,还有一股难闻的异味。
她心中越发同情起他来,把茶壶直接一扔,道:“你这些东西我待会全扔了,到时候上街给你置办新的过来!”
神机公子潇洒写下三个大字:“霍扶虚”。
“你叫霍扶虚?”他身子虽然虚弱,可却写得一手好字。顾踏歌捧着纸张,羡慕得嘴巴都合不拢。
她行医数年,开药方的字丑得跟画画似的,不知道有多少人抱怨她的字丑,害得药铺差点抓错药。如今看着他亲手写的字,她更加惭愧得抬不起头来。
都说长得好看的人写字也好看,霍扶虚温润如玉,如果撇去那个名头,也算是一个翩翩公子。
回想起那天他食物中毒,险些身亡的遭遇,顾踏歌刚平息的怒火又熊熊燃烧了起来:“那天的粽子是余氏给你的,难道她是故意要害你性命?”
假如她那天没有进府为余氏看病,又或者她没有神使鬼差地过来看一看他,霍扶虚在偏远的院子里即便是死了也不会有人来管。世态炎凉,人心歹毒,一念至此,顾踏歌不禁心寒。
霍扶虚的眼神变得缥缈起来,既不否认,也不承认。他的反应落在顾踏歌的眼里,就成了认命的讯号,使得她要让霍扶虚重新开口的愿望愈发强烈了。
“我可以替你治好你的病,你想还是不想?”
霍扶虚平静地写道:“即便我会开口,又有什么用呢。”
她噗呲一声笑了出来,把罐子打开让他闻了闻,道:“你可知道这是什么?传闻你因为幼年大病而失音,槐花性凉,可以泄肺逆,泻心火,清肝火。炒制后每日频频拿几颗放在嘴里嚼食,对失音有奇效。”
她话音一转,说道:“当然了,用槐花治你的失音,那是我对外的说辞。斩草要除根,治病忌治标不治本,我既然要为你治病,自然得从根本下手。”
霍扶虚闻言,向她投来了疑惑的眼神。顾踏歌只是笑笑,拿过他的毛笔在纸上干脆利落地写了几个字,然后折起来递给他:“这是我的药方。你若同意,我定为你药到病除。”
霍扶虚的目光定在那散发着墨水香味的纸上,明明轻如鸿毛,他却觉得她拿着的是一座大山。
终于,他伸手接过药方缓缓打开。
那一瞬间,他一贯平静的眼睛掀起了狂风巨浪,黑曜石般的眸子熠熠生辉,像一座瞬间爆发的火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