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踏歌抬了抬头,一道削瘦的背影就闯进了她的视线。
那人温文尔雅,着一身象牙白的长衫。略显苍白的脸五官柔和,眉长入鬓,隐隐约约透着一股书卷气。她的目光凝了凝,竟无法从他的身上挪开。
这就是神机公子么,多好看的一个人儿啊,为何命运如此凄惨?
听到脚步声,神机公子淡然地抬头看了一眼,又低头做着自己的事情。
屋子虽然布满了灰尘,一列陈设却摆得井然有序,丝毫不乱。高处结了不少蛛网,还能看到有蜘蛛肆无忌惮地爬出来捕食蚊虫,看得香儿胆战心惊。
“这是夫人赏你的粽子,吃了吧!”香儿丢垃圾一样把托盘扔到神机公子面前,想起了丫鬟的吩咐,这才不情不愿地拿起了鸡毛掸子。
望着那些已经开始发霉的粽子,神机公子平静地推开托盘,把压着的书籍抽出,翻回刚才看的那一页旁若无人地阅读着。
香儿巴不得早点离开这个鬼地方,打扫的时候风风火火,极为敷衍。她把鸡毛掸子到处乱挥,灰尘飘得哪里都是,让顾踏歌也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阿嚏!”
这一声引起了神机公子的注意,他微抬起眼皮打量着陌生的她,眼中闪过一抹疑惑。
顾踏歌一路风尘仆仆,一件衣裳穿了数天都没有换洗。感觉到他的目光,她局促地垂下双手遮挡住自己的衣裙,十多年来破天荒地介意起她这幅模样。
神机公子的目光没有在她身上停留多久,香儿把缠满了蜘蛛丝的鸡毛掸子扔到他脚下,道:“打扫好了。”
桌上的粽子一个未动,香儿看到这里马上拉下脸来,呵斥道:“这可是夫人赏给你的,你敢不吃?!”
顾踏歌拿起粽子闻了闻,道:“端午节可是三天前的事情了,这些粽子都酸了,你让一个活人怎么吃?”
想不到那余氏心肠如此歹毒,居然敢拿馊了的食物给人吃!这还是对人的法子吗,分明是把神机公子当成猪来养了!
香儿哪里容得一个外人来说三道四,反驳道:“谁说粽子坏了,我可没闻出来。少爷,你快点吃了吧。夫人可说了,你若吃不完的话,饭菜就都不必给你端过来了。”
这香儿好生歹毒,居然以饿肚子为代价逼他吃粽子。顾踏歌气得身子都颤抖了起来,开口道:“你。
谁知道那神机公子不等她替他出头,就拿起一个粽子咬了一口。
粽子放了几天,叶子都不再翠绿了。加上香儿用鸡毛掸子扬下了灰尘,那些灰色的脏东西柳絮般飘落,黏在了粽子的表面,把粽子弄得脏兮兮的。而他剥都没剥,甚至也不拂走粘着的灰尘,直接张嘴吃下。
一口又一口,他神色自若地吃着馊了的粽子,仿佛是在享用着什么美味佳肴。看着看着,顾踏歌的眼眶湿润了起来。
香儿未曾提过他是个痴儿,而且他也不像是一个傻子。那么到底是什么让他甘愿忍受一次又一次的屈辱?
明明是个翩翩公子,理当有着一个大好的前程,却因为世人所说的什么虚宿而毁了一辈子,真是瞎了眼了!
“快走吧,还看什么呀?”任务已完成,香儿不愿多待,赶紧扯着顾踏歌往外走。
从院子出来,先前带她进来的婆子喜滋滋地跑来,说道:“夫人刚睡下不久,听说你医术不错,就赶紧让我来请你了,快随我进去吧。”
余氏的房间走的是奢华之风,架子上摆着的古董字画摆放得整整齐齐,与神机公子的房间有着天壤之别。香炉上点着迦南香,香气虽然浓郁,可总有些古怪的味道。
见到顾踏歌来了,躺在桃红色帷帐后的余氏慵懒地把手伸出来,道:“听闻你医术了得,可不知嘴巴严不严实?”
看来她猜测得不错,既然那郎中走的是后门,证明余氏的病情不能被外人知晓。顾踏歌点了点头,承诺道:“夫人请放心,我未曾来过此处,夫人更加没有得过任何的病。”
余氏对她识趣的态度很是满意,道:“难得姑娘仁义,我稍后必有重谢。”
“不知夫人有些什么病征?”达成一致后,顾踏歌开始询问起了病情。
余氏幽幽叹气,“我进门有七八年了,膝下却只有一个女儿。夫君嫌我不争气,纳了几个小妾。那些小妾给他添了几个孩子,就连两年前收的通房都在一个月前诞下了龙凤胎。我想着要是能生下一个儿子,夫君就会重新宠爱我了。可不知道是我身子太虚还是怎的,药喝了不少,罪也没少受,偏偏就是没有怀上。你是个女医,我在你面前也没有那么多忌讳。还望你仔细检查,替我完成心愿。”
顾踏歌给她把完脉,心中已经大致有数了。“夫人的带下可正常?”
“量多,色异,而且味道也。余氏羞愧难当,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她恍然大悟,总算明白那香气怪在哪里。余氏有带下病,身体会散发异味,为了掩饰,她只好大量焚香来掩饰。可惜病情严重,浓郁的香气无法完全掩盖,倒把好端端的香气给弄浊了。
“那不知带下的颜色。
“我,我也说不清楚,算,算是脓黄吧。”余氏有些难堪地答道。
“你这是脾虚而引起的。”顾踏歌断定道:“而且挺严重了。我给你开个方子,服用的同时每日再让人手执艾条点燃,对准离带脉、三阴交约一寸远的地方炙约一盏茶的时间。每日一次,连续十天,以温热泛红却不烫伤为度,十天后我再来。”
“多谢。”余氏喜出望外地道谢。“念夏,送郎中出去。”
念夏正是方才让香儿送粽子的丫鬟,她把顾踏歌送出了余氏的房间,然后悄悄塞了几锭用红布包住的银子给她。“这是夫人的酬劳。”
顾踏歌掂了掂,笑道:“多谢。你不必送我了,我会自己从后门出去的。”
念夏施施然行了个礼,道:“那奴婢先走了。”
神机公子的居处离余氏的房间本不在同一个方向,可顾踏歌走着走着,不知怎的又想起了他。回想起他刚吃了馊粽子,又据说是个体弱多病的人,她担心他会出什么意外,不由顺着来时的路去了他的院子。
神机公子刚把最后一个粽子吃完,香儿满意地离开。谁料身后传来“扑通”一声,神机公子倒在了脏兮兮的地上,露出了疼痛难忍的神情。
“你,你怎么了!”香儿慌了,又不敢贸然上前碰他,只好伸脚踢了踢他,道:“别装死!”
神机公子皱着眉头,以手捂住肚子,似乎是肚子痛。可他本就苍白的脸色直接成了死白,况且他又不能说话,看起来就像是一具死尸。
香儿被他吓得连连后退,干脆也不管他了,转身拔腿就跑。不过她还没跑上一步,就和冲进来的顾踏歌撞了个满怀。
“你。香儿想不到顾踏歌会再次出现在这里,指着她半天说不出话来。
顾踏歌懒得管她,上前捧起神机公子的手给他把脉,又翻开他的眼皮查看。最后,她的目光定格在那曾经装了粽子的托盘上——是食物中毒!
余氏明知道粽子馊了,还非要人盯着他吃光,难道是她故意为之,意图借食物中毒杀害他?为什么?他都一无所有了,为什么还要害他?
当下的情况容不得她多想,顾踏歌起身把屋子找了一遍,都没有找到能用的药材。虽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可她是医者,绝不会在这样的情况下轻易就放弃。
她把所看到的的东西都在脑海里过了一遍,忽然眼睛一睁,定格在了墙角。
墙角相对比较干净,想来是之前有人打扫过了。橘黄色的粉末撒了一地,她用手指沾了些粉末嗅了嗅,喜道:“这是雄黄!”
前不久是端午节,按照习俗,要把雄黄粉撒到墙根和门后等处辟邪驱虫。雄黄性温味苦,可以燥湿祛风、杀虫解毒。看来神机公子命不该绝,他有救了!
她从香儿那里要来了念夏贿赂给她的螺子黛,扔在地上狠狠一砸,螺子黛裂成了碎片。螺子黛的原料是青黛,把螺子黛砸碎,取和雄黄相等的分量,研磨成粉末后取井水混合就可解毒。
四钱药物下肚,他的脸色明显就好了许多。休息了一会儿后,顾踏歌给他把了把脉,确定他已经没有性命之忧,这才长舒了一口气。
神机公子恢复了意识,坐在地上用复杂的神色打量着她。经历过一场抢救,顾踏歌的额头渗出了点点汗珠。汗珠非但没有破坏她的美,反而有如珍珠落在了玉盘,将她的脸衬托得更加出尘。出尘,对,她不应当是这人间女子。就连这府里的人都不在乎他的生死,一个外人怎么可能会关心他,甚至要救他……
顾踏歌也在打量着他,作为一个刚刚死里逃生的人,他的反应也未免太平淡了。如果是常人,早就嚷嚷着要余氏给一个说法,怎么可能会忍下这样的屈辱。
她脑中灵光一现,终于捕捉到了关键的字眼。对,就是因为他口不能言,没有人愿意接近他,所以他没法去反驳香儿的话,没法讨要说法,更没法让人知道他的冤屈。如果他能说话,是不是境地就会不一样了?
她走到神机公子的面前,蹲下身子与他平视,缓缓道:“你想要说话么?我可以治好你。”
她的话宛若晨曦的阳光破云而来,神机公子古井无波的眸子泛起了璀璨的光芒。下一秒,他郑重地、认真地点了点头。
我愿意。
他用唇形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