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微凉,几颗星星化作天空的眼睛,时而俏皮地眨一眨。穆缡累了一天,在洗过一次耗时非常久的热水澡后,满意地趴在了桌子上。
桌上摆放着凌子容的蜡像,因为怕离得近了会被烛火烤融,穆缡只得把它离火源放得尽可能的远。自拿到蜡像已经过了五天,它依然保持得很好,没有在高温的天气下融化,这点让她很是放心。
“凌子容,你不是很神气吗?这菜你爱吃不吃,不吃就拉倒!”穆缡用着十分嚣张的口气对着“凌子容”说话,完了用手握住它的底座往前一倾,蜡像便直挺挺地压低了身子,划出一个委曲求全的弧度。
“吃,我吃!姑奶奶你别生气了!”她捏着嗓子装出公鸭嗓一样的声音,又拿着蜡像做了几个小鸡啄米的动作,假装凌子容在狼吞虎咽地吃饭。
“唔,好好吃!穆大小姐,我再也不敢挑食了!”
她被自己配出来的声音逗乐了,忍不住锤起桌子来。
伺候凌子容的确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经她这么一玩,一整天的郁闷都烟消云散了。
“凌子容,你给我记住。老娘也是人,一定要尊重我的劳动成果,知道吗!”她远远地戳着“凌子容”的鼻子,有板有眼地教训起来。
正说得起劲,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柔和的敲门声。穆缡以为是雪盏来了,便没有把蜡像放好,直接走过去开了门。
门一开,凌子容的轮廓在烛光中一点一点晕染开来。
她的笑容僵在脸上,“你。你来干嘛?”
糟了,凌子容既然能听到山庄门口的声音,难道还听不到她在房间里骂他吗?他现在过来,不会是要收拾自己一顿吧?!
在她忐忑不安的眼神里,凌子容气定神闲地跨了进来。“身为庄主,我难道不能随意出入下人的地方么?”
他在门内审视了一番,才慢慢走进房中,似乎是在检查着什么。
穆缡紧张得嗓子都绷了起来,“这不是男女有别么。
他突然一个转身,“难道你觉得我会对你做些什么吗?不过是因为外头出了些事,我来这里检查一下罢了。”
她好险没撞上他的胸膛,忙后退几步。“出什么事了?”
“今日六皇子娶正妃,在晚宴的时候突然出现了一群杀手,混乱中刺伤了前来贺喜的二皇子。”
“关我什么事?”穆缡听得一愣一愣的。
凌子容无奈地看了她一眼,“你听我说完。”
六皇子和二皇子都是当今皇上的宠儿,明里暗里争夺皇位多年,都把对方视为死敌。当时捉住了一个活口,证实是六皇子雇来杀二皇子的。六皇子百口莫辩,直说他被人冤枉。
“后来六皇子就杀出重围跑了,这件事传到皇上耳中,便下令全城搜捕六皇子。”风淡云轻地说完后,凌子容走到她的屏风后扫了一眼,又退了回来。“现在城里乱的很,到处都是官兵在搜捕。惊绝山庄虽然不在搜查范围里,但我还是有必要来检查一下。”
他顿了顿,“毕竟你这么傻,很容易被骗。我可不想被人扣一顶窝藏罪犯的帽子,毁掉整个山庄。”
“你以为我见谁都帮吗!”穆缡气得直跺脚,“好了,看都看完了,快走吧。”
重点是,凌子容不能看见她的蜡像!
可是说什么都迟了,凌子容的眼风一扫,就定在了桌上。
“这个是我?”他的目光犀利,隔着三步远都能看清蜡像的具体细节。
穆缡讪笑,“是你。是不是觉得这样的你特别帅?”
他捧起蜡像端详,“是么?可我觉得,我的容貌是无法复刻的。”
她的嘴角忍不住一抽。
自恋。
真的太自恋了!
“你为什么要放着我的蜡像?”凌子容道,“你很不喜欢我吧?我看得出来。”
穆缡心中一个咯噔,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的疑问。
其实也不能说是不喜欢凌子容,只是她这人有一个最不能碰的底线,就是别人不喜欢她做出来的菜。而凌子容这人脾气古怪,对她的菜挑三拣四,又是个动辄就不吃饭浪费粮食的人,她实在不能忍受这点。
进惊绝山庄已有六天,凌子容此人有三次选择了不吃饭。只要她偷懒,做出来的菜外表平淡无奇,他就会命她原封不动撤走,简直就是暴殄天物。他是习武之人,一两顿不吃没有影响,可那些都是她饿着肚子做出来的啊!
当然,这些话她可不能对凌子容说,毕竟她选择了隐忍。谁让凌子容是她的老板呢?
“没有没有,我晚上不是要想第二天的菜式吗?我觉得只有看着你的样子我才能有灵感,所以去弄了一个蜡像。”她张口就是一个漂亮的谎言。
“这样啊?”他仿佛相信了。
“是是是。”她忙不迭点头。
凌子容缓缓展开一个笑容,“那么,你就当我的贴身丫鬟,在我房中伺候吧。”
“什么!?”穆缡吓得跳了起来。
“为我更衣,为我洗漱,还能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光明正大地欣赏我的睡颜,是不是觉得灵感唰唰唰地来了?”凌子容的眼中泛起笑意,像粼粼波光在湖中流动。
“我,我,我觉得我还是比较适合当一个厨子。看他好像动了真格,穆缡惊恐地摇头。
放过她吧!
鬼才要伺候他啊!
凌子容一步步靠近,她一步步倒退。
等她靠在了墙上,无路可退的时候,凌子容俯身贴近她,专注地望进她的眼底。
一片可怕的沉默中,冷汗从穆缡的额头流下,形成了一条小型瀑布。
良久,他终于开口。声音近在咫尺,清晰又动听。
“用蜡像来打小人的话虽然解气,可是不但感觉不如纸片好,还很难打坏。用来扎针诅咒的话,这种绵软的质地又好像不太解气。如果将它点燃,看着我的面目一点点扭曲起来,手脚软化成一滩烂泥的话。这才是最好的出气方法吧?”
他一字一句分析着,把她的目的暴露无遗。
穆缡尴尬地说道:“你真聪明。”
凌子容的压迫力太大,看着他的眼睛,她实在提不起勇气撒谎。
他终于放开她,“蜡像如此精致,想必不是出自你手。你明天去找那个做蜡像的人,让他按你的模样雕出五个你来,然后送到我房中,知道么?”
“五个我?”穆缡惊讶。
他徐徐回头,露出一个稍带阴森的笑容。“同时看着五个扭曲的你,这感觉挺好的。”
她一个没忍住,脱口而出:“你这个恋尸癖,嗜好真特别!”
“你说什么?”凌子容的眼神锐利起来。
“我,我说。穆缡知道自己说错话了,为了不被他惩罚,只好答应下来:“我答应你就是。”
等她明儿找个借口,说那做蜡像的人搬走了,凌子容也奈何不了她。
谁知道他却道:“给你五天时间。见不到蜡像的话,回临风楼里去吧。”
她愤愤地咬着牙,半响,道:“我知道了。”
待凌子容走后,她忍不住哀嚎起来。
知离啊知离,你千万要帮忙啊!
“阿嚏!”
秦知离揉了揉鼻子,然后把大锅里翻腾的黄色液体用瓢舀了出来,倒进瓷缸里进行沉淀。
最近收获的蜡花颇多,需要连夜熬制白蜡。秦知离没日没夜地炼制,已经快要累趴了。
今夜特别的不宁静,狗吠声遥遥响起,不安地煽动着沉寂的空气。秦知离一人住在这里,听久了不由也有些慌张,索性在脚边备好了一把斧子,以防不测。
她走到院子里仰望着月亮,喃喃道:“我差不多该休息了,你还要坚持到天亮,真辛苦。月儿,我睡着的时候你会找谁陪伴?”
“有意思,居然还有人会和月亮说话。”一人从柴火堆后走出来,笑道。
“你是谁?”秦知离下意识地弯腰,才想起斧子被她忘在了蜡房里头。
那人慢慢地从阴影里走出,“借宿者。”
一双黑金靴子先接触到了光明的臂膀,接着是大红的喜服、大红的腰带。他的穿戴都显得气度不凡,哪怕是绣着鸳鸯戏水的袖子破了一处,将缠绵的鸳鸯拦腰砍断,哪怕是他的发冠早就丢失,任由长发披散,这种种的不和谐,都没能影响到他一丝一毫。
秦知离恢复了些许镇定,“你要在这里呆多久。”
“呆多久?”他好像在问她,又像在问自己。“我也不知道。”
她轻轻蹙眉,“你会对我不利么?”
“不会。”他回答得斩钉截铁。
她吐出一口长气,“好。”
她就这么将他迎进屋里,不带一丝一毫的防备。
男子背着手将她屋子审视一遍,评论道:“贫民。”
她把最结实的凳子来回擦了三四遍,“不过是个栖身之处。”
“你雕刻的?”男子饶有兴致地观看着她的蜡像,“想不到你的手虽然粗糙,可也很巧。”
“爱好而已,见笑了。”虽然受到了夸奖,秦知离也没有露出骄傲的神色。“既然要在这里借宿,总得告诉我你的名字吧?我叫秦知离。”
他淡漠的眼神从她身上划过,“君匪。”
“虽然不知道君公子遇到了什么样的难事。”秦知离道,“可既然来了这里,你可以安心休息几日。”
她的不追问让君匪很是满意,他环顾四周,问道:“你家是卖蜡烛的?”
秦知离笑了笑,“正是。最近到了收集白蜡的时节,加上我最近改良了蜡烛,想必今年能赚不少。”
“如何改良?”他明显来了兴趣。
她指了指桌上已经快燃完的蜡烛,“公子可有看出,它与寻常蜡烛有何不同?”
君匪煞是认真地看了片刻,摇头道:“没有。”
“公子不妨再想一想?”秦知离耐心地诱导着,“看这烛火之处。”
君匪瞧了半天都没瞧出端倪,显得有些不耐烦起来。“不知道。”
她理解地点点头,“公子想必是生在富贵人家,这才没有察觉。”
“噢?”君匪奇道,“你如何得知?”
秦知离望着烛火,“‘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这诗句很美,对吧?你可知道,蜡烛的烛芯是用棉线搓成的,总是无法完全烧尽,因而总要用剪刀把残留的烛芯减掉,做起来十分麻烦。在富贵人家里,这种琐事都是下人来做的,也难怪公子未曾注意到此细节。”
听她这么一说,君匪终于了然。“你这蜡烛都用了那么久了,怎么也不需要剪?”
“前几日从一好友穆缡那里得了灵感,特地制出了用三根棉线编成的烛芯。我已经反复试验过了,这种烛芯燃烧起来的时候会自然松开,让末端完全燃烧。改良后的蜡烛能省去不少麻烦,你说能不大卖么?”秦知离道。
君匪定定看着她,用欣赏的口吻道:“看不出来,你虽然穿着打扮不出色,可这脑子却很灵光。”
她浅笑,“公子谬赞了。”
屋子里静了下来,君匪望着烛火,秦知离望着他,一时间没有人说话。
他的一身红衣虽然是喜庆的颜色,此刻却将他的脸色衬托得苍白无比。他的眼眸黯淡,含着再明显不过的疲倦。秦知离心中一动,道:“公子,先把这身衣服换了吧。”
君匪转过头来,“你可有换洗的?”
她点头,“哥哥的旧衣服还在。他去世之前,身形与公子差不了多少。”
穿死去之人的衣服不是任何人都会接受的,所以她又很快地说道:“如果公子不介意的话。”
君匪低头看着他的脚,“无妨。”
片刻后,他低声道:“这身衣服,我本就不愿穿。”
秦知离垂头,装作没有听到他的低语。
其实不是她没有防人之心,只是她看到君匪的第一眼就觉得他不会害自己。更何况长夜漫漫,她突然很想有个人能陪陪自己。至少有那么几次,她不再是对着冰冷的月亮说话,而是对着活生生的、有温度的、有自己思想的人。
换下衣服后,秦知离看他依旧有些郁郁不欢,沉思起来时偶尔还会露出愤怒的神色,便道:“公子似乎有些生气?”
君匪冷哼,“若不是他,我如何沦落到此处。”
“是很讨厌的人吧。”她轻声说着。
他毫不犹豫地应道:“是。”
“何必因为自己不喜欢的人扰乱了心情?”秦知离笑着从木柜子里取出一团白蜡,又拿出了刻刀。“公子可否告诉我那人的长相?或者画幅画也是可以的。”
君匪不明所以,“你要做什么?”
她故作神秘,“我要雕刻出他的样子。至于之后要做什么,先不告诉你。”
他道:“给我笔墨。”
照着君匪画出来的模样,秦知离很快便刻出了一个一模一样的雕像来。她将雕像摆在桌上,拿起一根燃烧着的蜡烛道:“你看可像?”
君匪凑近烛火看了半天,道:“很像。”
她把蜡烛递给君匪,“我喜欢雕蜡像,是因为我总会遇到一些讨人厌的人。我虽然生气,可也不会让自己憋着。我会将他们的样子刻成蜡像,然后点着。只要看着他们面目可憎的脸在我面前融化,我就会觉得解气许多。有时候太生气了,我会把蜡烛放在地上。等到燃烧完了,抬脚在融化的蜡上狠狠踩一脚,便什么都消了。”
君匪若有所思,“你也想让我这样做么?”
“试一试也无妨。”她笑得灿烂。
烛火凑近蜡像顶端的棉线,将蜡像点燃。蜡像渐渐融化,而君匪的目光也愈发的炽热。
这个意外间的决定,竟让他遇到了有意思的人。
更深露重,君匪悄悄离开秦知离家中,来到茂密的树林里。一个黑衣人随后落下,恭恭敬敬地行礼:“属下见过主人。”
原来他就是今夜的主角,六皇子君匪。
君匪微微颔首,“免礼。那边怎么样了?”
“回主人,皇上很生气,全城都在搜捕您,属下建议主人还是先躲一会。”
君匪俊俏的脸上染上愠怒的神色,“岂有此理,刺客不是我们的人么?为何会出意外?”
他本打算在婚礼上让刺客刺杀自己,再诬陷为二皇子所为。没想到二皇子提前察觉到了,不声不响地将刺客替换,倒反过来害了自己,好一个以其人之道还其人之身!
“属下不知。”
他气得踹了他一脚,“你们还懂什么?就这样做事,如何为我谋求皇位?”
“请主人息怒!”纵使受了内伤,那黑衣人仍忠诚地跪在原地。
君匪叹了一口气,“这样吧,联系向家的棋子,让她动手。”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