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后，君匪穿戴完整，在齐瑜恋恋不舍的目光中回到了书房。
管家体贴地备好了热水，然后退到外头给他看守。水温正好，君匪躺进浴桶，眼中流动的不是惬意，却是愤怒的目光。
他的视线先是定格在大腿处，那里有一块巴掌大的淤青，那是太傅赵余蜀留下的。
不管过了多少日，淤青都没有消退的迹象。那已不再是简简单单的淤青，那是他屈辱的过去。
要不是赵余蜀，皇上怎么会那么快重新看中他，给他东山再起的机会？可这一切，都是以他自己的牺牲得来的。
他还记得那时候，赵余蜀看着他的目光。
“殿下该明白，余蜀不图名利，不爱慕金钱，更不爱美女，任何以此来贿赂我的人，通通吃了闭门羹。”赵余蜀离他很近很近，他还能闻到他口中散发出的淡淡酒香。明明味道不臭，可他却觉得恶心至极。
“所以，如果殿下想要获得我的帮助，就该拿出最有诚意的礼物。而只有这一样，才是我想要的。”
他意识到了什么，可他却不得不开口：“你想要什么？”
赵余蜀直勾勾地看着他，“我想要尝尝，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皇子是什么滋味。”
“你！”君匪震怒了。
赵余蜀却笑着抚上他的脸，“哎哟，生气的样子还真是好看呢。六皇子，如今是你有求于我，而我提出了要求。至于你肯不肯答应，就看你有多诚心了。”
君匪差点便要拍开他的手，可最后却没有这样做。矛盾的情绪就像是冰与火的交缠，一道道火焰、一根根冰棱将他的心戳得千疮百孔。
良久，君匪颤抖着抬起了头，道：“承蒙太傅喜爱，是我的荣幸。”
从那一天开始，身为皇子的他，外表光鲜亮丽，尊严却比路边的乞儿还要不值钱。
他可以不在乎，可以一个人在沐浴时发泄，却不能容忍心爱之人看到自己的狼狈。所以那一晚，当秦知离撞见这一幕后，他感觉自己的心都要碎了。
尽管如此，他还是不得不说出那些冰冷的话，来刺激她，来赶走她。临走前她那陌生的眼神，让他今后每一次回想起来的时候，都气得浑身发抖。
如果不是二皇子，他至于牺牲自己去娶齐瑜，丢掉自己的尊严去取悦每一个权臣，甚至还要把心爱的妻儿拼命往外推，就为了尽可能地保护她们么？如今的他虽是皇子，可他却是这些人手中肆意折磨的傀儡！
君匪的手不由自主地绕过后颈，停留在背后的肩胛骨处。那里有几道鲜红的痕迹，属于齐瑜指甲的杰作。在腰部以下还有一道刀疤，是成婚当晚，刺客给他的纪念品。还有阴天时会痛的膝盖，是他入狱时二皇子的爪牙给他的伤痕。还有。
这些伤疤，他每天都要重温好几遍，为的就是记住这些人，为的就是让自己有朝一日能够报仇！他们不过是自己的踏脚石罢了，等他当上皇帝，他们便会知道当初的决定有多愚蠢！
“啊！！”
君匪狠狠一拍水面，水花四溅，连同他脸上的泪水一起模糊了他的视线。紧接着，这个一贯以高冷形象示人的、不可一世的六皇子，竟然将头埋入伤痕累累的双臂间，发出了婴孩般的哭声。
那哭声像黑夜中断了一根弦的二胡声，像乱葬岗里乌鸦诡异的喊叫，听得窗边的一盆牡丹吊兰也跟着微微颤动，发出无声的哀鸣。水滴抛到高处后又砸下，敲打着他满是伤痕的背部。
到最后，房中不再有低低的哭声，只听得到水滴砸中水面的声音。一声一声，将时光的轨迹无限延长。
这一洗，便又是一个时辰。
君匪换上熏好的衣裳，用布悠悠地擦拭着泡到发白的指尖。等他回到书房的时候，竟看到秦知离安安静静地坐在房中，他不由自主地愣住了。
“你来这里做什么？”
秦知离朝他露出了一个笑容，“殿下，与姐姐相处得可好？”
君匪沉下了脸，“你又去偷看？”
她自嘲地笑了笑，“是啊殿下，知离就跟入了魔一样呢。”
他恼怒至极，上前掐住她的喉咙，硬生生将她提了起来：“秦知离，你想死么？总是窥看本宫的好事！”
秦知离虽然痛苦，可她居然一点都没有挣扎，冷清的眸子直勾勾地盯着他看，幽怨如孤坟上亮起的鬼火。
君匪惊疑地别开了视线，目光停在她略显臃肿的腹部上，最后还是把她放了下来。一脱开他的桎梏，秦知离就不住地咳嗽。
他望着难受的她，缓缓合上了双眼。“你走吧。”
她摇了摇头，“我走了，谁来陪你？”
他愣了愣，“我何时说要人陪了？”
秦知离拿起桌上的茶壶倒了一杯冷茶润了润喉，这才道：“君匪，你可知道我那晚为什么哭？”
回想起当时情景，他厌恶的神色一闪而逝。“还不是哭你嫁错了人！”
她笑了起来，“错，我是为你而哭。”
君匪愕然。
“我哭，是因为你太能委屈自己了。自从二皇子毁了你苦心经营多年的势力后，殿下不仅不眠不休地拉拢势力，甚至还委屈自己做出了很多纡尊降贵的事情。赵余蜀身为太傅，在皇上面前又是能说得上话的人，为了拉拢他，殿下居然牺牲了自己。每每想到这里，知离就觉得很心痛。”
在她不容置疑的语气里，君匪的瞳孔猛地放大。“你，你胡说！”
秦知离突然上前握住了他冰冷的手，道：“殿下可知我为何一定要入府？知离为的不是荣华富贵，为的是君匪你啊。不管殿下有多苦，知离都愿意陪在身边，为殿下出谋划策，为殿下赢来天下。看到殿下如此委屈自己，知离真的很难过。”
她抚摸着君匪的脸，字字句句都是深情的缱绻：“殿下明明不喜欢齐瑜，却为了左相的势力而把她娶回来。方才又迫于左相夫人的压力，做了这违心的事情。知离想在殿下难过的时候陪在身边，难道殿下就不明白知离的心意么？为了殿下，知离甘愿遭到冷落，连姐姐欺负我，我也未曾向殿下告状。我牺牲了那么多，只是为了殿下啊。”
在她的话语里，君匪的声音变得颤抖起来：“你。你原来什么都知道。
知道他为了权利作践自己到了什么地步，知道他所有不得已说的话都是违心而言。这样清清楚楚地看透他的女子，却选择了跟在他的身边。他到底是该庆幸老天爷眷顾，还是该懊恼她看到了自己所有的不堪？
“殿下，求你不要把知离推开了。”秦知离抱起熟睡中的君知，握住君匪的手放在他的脸上，让他感受着孩子的温度：“殿下为他起名君知，君知我心，我也知君心啊。不管前面是刀山火海也好，知离都要陪着殿下一起闯，与殿下一起哭，一起笑，好不好？”
君知的小脸很软，感受着孩子的呼吸，君匪猛地一震，语气旋即动摇起来：“既然你知道在府里有多凶险，你就不该选择进府！”
她摇了摇头，抬起小脸深深地看着他：“君匪，我要你说一次真话。告诉我，你这么辛苦到底是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
他如此作践自己，让自己像马像牛一样伏低做小，到底是为了什么？
“你该问我是为了谁才是。”他忆起过去种种，刚筑起的冷漠面具如雪消融。“阿离，我为的是你啊。如果我不能东山再起，胜过二皇兄甚至称帝，我又怎么能给你一个安定幸福的生活呢？”
说到这里，他的眼角落下了几滴泪水，“阿离，我之所以没有来接你，是想保护你，没想到你还是进了府。那时候为了民心，我不能把你丢在外头不管。也正是这个理由，才让齐瑜被迫接受了你。她性格暴躁，自私善妒，我是怕你会被她害了才一直将你拒之千里。我虽然努力冷落齐瑜，可目前的形势又让我不得不继续重视她，宠爱她，你若坚持要留下来，我真怕我不能护你周全。”
她紧紧地搂住他，道：“我知道，殿下，这些我都知道。
正是因为她都明白，她才没有选择离开。那日看到赵余蜀后，她一直蒙蔽自己，若不是管家提醒，让她在君匪沐浴时悄悄窥伺，她怎么会知道素来高高在上的六皇子也会有如此受伤的一面？
当他在浴桶里歇斯底里地哭的时候，她便决定要永远站在他的身边，和他分担喜怒哀乐。哪怕再危险，她也决不后退！
“若你知道，你就该走。”君匪与她的想法不同，他只想护她周全，不愿让她成为纷争的牺牲品。
“殿下，最好的保护不是拒之千里，而是把在乎的人放在自己的身边。如果殿下自认为没有能力保护好身边的阿离，那么远离了殿下的阿离就真的能过得安稳吗？在殿下的身边，哪怕有危险，哪怕会死，阿离都不在乎。殿下，你可不可以不要再推开我了？”
秦知离所言句句发自肺腑，字字入心入肺，不禁让君匪动容。有妻如此，夫复何求？
这时，君知懵懵懂懂地睁开了双眼，望着君匪笑了起来。为人父的喜悦让他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快乐，那一瞬间，他忽然下了一个重要的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