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炎夏，老夫人遭受暑热蒸熏，不仅精神不佳，胃口也不好。午睡时辗转反侧，凉席被她的体温熨烫得如同铁板，横竖又睡不着，她干脆起床在厅中纳凉。
余氏探听到了这个消息，特意牺牲午睡从床上爬起来，进厨房给老夫人做了些点心。
“娘，这是儿媳亲自做的薄荷糕和绿豆汤。天气炎热，听闻娘吃不下睡不着，特地做来给娘消消暑。”
老夫人接过她递来的碗，绿豆汤已经事先冰镇过，握在手里惬意得很。还未入口，燥热就先去了几分。
“嗯，不错。”她尝了一口绿豆汤，舒开了一直皱着的眉毛。“对了，你和启儿最近如何？”
一提到这事，余氏就发愁。“唉，自从那次被道士熏了一身味道后，老爷见到我就绕路走，哪里会留在我房中呢？”
那次事情后，她的带下病就基本好了。虽然顾踏歌千叮咛万嘱咐她一个月内不要进行房事，可是她等不及了。再等下去恐怕霍启又要纳妾，她的容貌日渐衰败，到时候还能拿什么去争？
那霍扶虚果真晦气，做法不成，倒毁了自己的幸福。每每想到这里，余氏对霍扶虚的恨意又加深了几分。
但她却忘了，这做法的事却是她自己提出来的。
老夫人下意识地皱了皱眉，“能怪谁呢？你连个道士都收买不了！”
“我看啊，八成是那祸星用了什么法子，这妖孽真该死！”余氏不愿再提此事，捧起薄荷糕的碟子道：“来尝一尝薄荷糕吧。”
趁着老夫人享用的空挡，余氏问道：“听闻老夫人前些日子给那霍扶虚送了些名贵补品，其中还有些人参？这是为何？”
“是药三分毒，补品再好，吃多了，可是会死人的。就算份量得当，难保不会有丫鬟放错，或者是买错了药材。”老夫人悠悠地说着，半眯的眼里溢满了狠毒。
余氏明白了她的意思，“娘，妙招啊！”
就算顾踏歌会从中作梗，也有些地方是她顾不着的，毕竟她不是霍府的人。
老夫人嘴角扯出了一个笑，“那顾踏歌查得怎么样了？”
余氏喝了一口冷茶，道：“顾踏歌就是一个贫贱的孤儿，常年风餐露宿，吃了上顿没下顿，靠给人看病挣点钱。你说她为什么要给那晦气人看病？恐怕是贪图他的钱财吧。”
“你是说……”老夫人若有所思地抬起了头。
“娘，像她这样的人我看多了，这种人啊，只要给点钱财，她就会是一条忠心耿耿的狗！既然只有她和霍扶虚最亲近，何不借着这个机会，让她为我们办事？”余氏分析起来自信满满，仿佛早已把顾踏歌看透了。
老夫人顺着她的思路想下去，“可若她不肯为我们所用呢？”
“你看霍扶虚那样子，铁定是对她上了心的。倘若她不愿替我们办事，我们正好把他们两个都赶尽杀绝！”余氏的眸光顿时变的歹毒无比。
横竖她的带下病已经痊愈，顾踏歌也就失去了价值。倘若不能利用她，那么能一箭双雕，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老夫人大笑了起来，“好，很好！……”
傍晚，霍扶虚坐在亭子里，盯着火烧云看个不停。正看得出神时，忽然听到有道奇怪的声音在有板有眼地念着什么：“淡抹蟾光烟笼鱼，红裙玉立照新渠。”
霍扶虚诧异地回头，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个拱形的缕金鸟笼。鸟笼上立着一只鹦鹉，通体雪白，鸟喙呈半月形，而头顶则耸立着鹅黄色的凤头羽冠。见到生人，它“啊啊”地叫了几声，道：“主人，主人！”
“哟，小不点还挺有眼力劲儿嘛，居然还知道他是你主人。”将鸟笼放在桌面，顾踏歌笑着撒了一把葵花籽给它。
鹦鹉用灰黑色的爪子抓住一粒葵花籽，欢脱地啃了起来。
抬头对上霍扶虚疑惑的眼神，顾踏歌神秘一笑，道：“小不点，再来念一首。”
鹦鹉扔掉空空的瓜子壳，抖了抖羽毛，念道：“云榻暗锁苍穹，恍如一瞬星霜。去前浪，来新浪，明年花胜今年红。苍，苍。
念到这里，鹦鹉忽然停了下来，眨着一双乌黑发亮的小眼睛看向顾踏歌。
顾踏歌忍俊不禁，提醒道：“苍天弄！”
“苍天弄，岁不得与共，问谁得隽永！”经过提醒，鹦鹉立刻流利地念完了最后一句。
“真乖！”顾踏歌笑眯眯地又赏了它一些瓜子。
“这是在做什么？”看了半天，霍扶虚仍旧搞不清她的意图。
顾踏歌朝着鹦鹉扬了扬下巴，“送你的。”
送给他的？
霍扶虚意外地看向那鹦鹉，注意到他的眼神，鹦鹉不悦地打开了头顶的冠羽。鹅黄色的头冠从下往上打开，像一把绢扇，又像一朵盛开的葵花。“看什么看，再看我就把你吃掉！”
霍扶虚笑得弯起了眼睛，写道：“真是一只有脾气的鸟。”
“可不是嘛！这可是小葵花凤头鹦鹉，我托穆缡千辛万苦才找到的，可聪明啦！你看，它念起你的诗词来多流畅，多好听啊！”顾踏歌与鹦鹉呆了几天，早就有了感情了。她摸摸鹦鹉的羽毛，道：“你主人夸你呢！”
鹦鹉好似真的听懂了，对着霍扶虚昂首挺胸，“吹！”
不等他问，顾踏歌抢先道：“你不是经常吹奏你谱的曲子么？嗯，就吹那首如梦令吧！”
霍扶虚不知她在卖弄什么关子，出于好奇，倒也真的配合起来了。
笛声悠扬，曲调哀婉，在他的吹奏中，鹦鹉忽然跟着节奏一字一句唱道：“正是辘轳金井，满砌落花红冷。蓦地一相逢，心事眼波难定。谁省，谁省。从此簟纹灯影。”
和着笛声，鹦鹉的声音竟分外的和谐。声声相思，句句入骨，霍扶虚沉浸其中，不知反复吹了多少遍。
过后，他仍保持着吹奏的姿势，凝望着远方出神。
顾踏歌吸了吸鼻子，道：“你的曲子写得真好，从前只听你吹奏，总觉得虽然好听，却缺了点什么，我知道你也是这样觉得的。你看，以后但凡你写了新曲，我可以教它唱。虽然你不能说话，但它能补全你心中的遗憾。你。喜欢么？”
她问得小心翼翼，生怕会遭到拒绝。而霍扶虚装作欣赏鸟笼，掩饰住眼底的水光。
能够注意到他的遗憾，能够为他做出如此体贴的举动，知他懂他，这天底下恐怕再也寻不到第二个顾踏歌了。
他终于点了点头，仰头展开一个笑容。
顾踏歌松了一口气，“太好了。对了，我还没给它起名字呢。你既然是它的主人，就由你来起吧。”
他沉吟了一会，执笔写下“雪衣”二字。
顾踏歌欣喜道：“雪衣，是个好名字！小不点，你就叫雪衣了！”
它欢乐地跳了起来，“雪衣！雪衣！”
“什么东西在这里乱七八糟地叫？”在仆人的簇拥下，余氏走了进来。看到雪衣时，她愣了愣，继而蹙眉道：“还真有闲情逸致，府里有个畜生不够，还要再养一只畜生？”
“怎么说话呢？”与她一同进来的老夫人闻言，不悦地斥道：“闭嘴。”
余氏正因自己一番话语而沾沾自喜，听到老夫人斥责，忍不住撇了撇嘴巴：“是。”
她心中明白，老夫人根本不是真心想维护霍扶虚，只不过是想卸下霍扶虚的心防罢了。为了未来，这点小事就姑且忍过去吧。
老夫人走到霍扶虚面前，久久地打量着他，仿佛今儿是头一回看到这个与自己毫无血缘的人。
许久，她握着霍扶虚的手，亲切地说道：“扶虚啊，前阵子不是送来好些补品吗，怎么今儿看着脸色还是那么惨白呢？”
面对她的无事献殷勤，霍扶虚虽摸不准她想做什么，但仍将手抽出，冷静地写道：“病入膏肓之体，吃什么都是浪费。”
老夫人眯起了眼，遮住眼底的幸灾乐祸，用怜惜的口吻道：“瞎说什么呢，你可是老爷生前最爱的儿子。要是这样病死了，九泉之下我可怎么向他交待？来，我特地请了城里最出名的嵇大夫过来，快让他给你看看吧。”
居然请了大夫来给他看病？
霍扶虚的眸光凝了凝，下意识地望向顾踏歌。
顾踏歌心中的惊讶不比他少，权衡过后，她放心地微微点了点头。
她算是明白了，老夫人今儿过来，定是想看看霍扶虚有没有服下她的补品。她不放心自己，所以特地请了别人过来把脉。不过老夫人一定想不到，她早就有所提防了。
嵇大夫认真地把脉，又询问了不少问题，渐渐的，他的眉毛拧了起来。
“回夫人，这位公子的脉象是七怪脉之一的雀啄脉啊！”他的语气，三分惋惜三分遗憾三分惊讶，就连看向霍扶虚的目光，都是怜悯的。
“这是何意？”虽不知道那是什么，但从嵇大夫的表现可以看出，这绝对不是什么好兆头。
老夫人的心，隐隐地期待起来。
“七怪脉，又名七死脉，凡是出现这七种脉象之人，都已无力回天了。公子的脉在筋肉之间，连连急数，犹如雀鸟啄食，故名雀啄。此脉主脾气已绝，在下不才，治不了公子，诸位还是准备后事吧。”将上述话说完，嵇大夫拱了拱手，收拾东西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