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结束了？”
沙发上的男人视线从手提电脑上抬起。
“那你觉得我会给他写什么？”
女人从窗边离开——她到那个位置去，是为了确认窗户和窗帘有没有都拉毕到位。
她已经卸掉了之前的所有伪装，此刻的她，真实到连刚刚卸妆后微微打开的毛孔和因为过度用力擦拭而仍然发红的眼周痕迹都清晰可见。当然，那些臃肿的填充物和笨重的鞋子也都已经收拾好，虽然她不算高挑，但至少身材匀称。
真是的，虽然说不出为什么，但怎么感觉这个女人给人的感觉和十几年前没什么太大变化啊。男人暗暗地那么想。
“这个……毕竟，你们已经，很久没见面了。”男人顿了顿，似乎在考虑要不要说接下来的那句话。
——在，那件事情以后。
她笑了笑，点点头，又轻轻地摇摇头。
“之所以写出来，是因为我觉得他一定很想知道那些事，而那些事情，并不是我的涉案口供里所必须的。”
“嗯？”
“关于她的故事、关于她的过去——站在侦探的角度也好，站在……站在，朋友的角度也好，她不应该成为网络暴民和未知始末的人茶余饭后的笑料，也不应该成为一个听过了就算了的，泛泛就去的故事。”
她的声音沉了下来，两手从身侧抬起，在身前摆成一个稍显严肃的叉状。
“从这起案件开始、发展到最终的定案，我们可以很清楚地看到类似的情况依旧存在，且也许有着愈演愈烈的态势——杜小榕或是陈淑珍的粉丝干预司法流程也好，最后不分青红皂白地袭击她的人也好，甚至就算现在结果已经公布了，依旧有不相信的粉丝在网上大肆拉帮结派，各种诋毁警察，要为她们的‘太太’‘伸冤’。”
“……”
“而之前其乐融融的杜小榕和陈淑珍粉丝团体，也开始了内部分裂——随便看一眼超话和广场，都能感受到现在掐架的盛况，而真相是怎么样，有几个人因此而亡，那些家庭又承受着怎样的故事，为何她和罗萍会被逼到如此的地步、遭到如此的对待——至少，某些是——根本无人议论。”
“某些啊……哼……”
“只要有一个人还因为这种出格的暴力而遭受不幸，这个案件就不会有结束的一天——不是吗？”
男人看着她的脸：她的表情显得非常严肃，往日与人相处时的随和、轻松此刻一点也看不出，如果给她手里安一份戒尺，她看起来估计和民国时期那些站在讲台上对一国运命忧心忡忡的学士们的模样，几可说是全似。
“……你真是一点都没变。”他再次感慨着笑出了声。
“……”
严肃的表情忽然松弛下来，她顿了顿。他看到她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犹豫，而后，是一种五味杂陈的愁云。
“其实，澜琦，他让我意识到，我……差一点就要变成奇怪的样子了。”
“嗯？”
她把头稍微偏过去，朝向窗户的方向。她拉的是双层窗帘的第一层薄帘，恰只挡住屋外光线的刺眼，却不阻碍光明铺满地面。她看着地上投射出的不锈钢窗架那个来自上个世纪的攀援式花纹，忽然感慨着，她的这种作风，好像，也很“老”了。
以前她还对这种做派颇嗤之以鼻：以为自己看到的就是完全的真相，妄想凭借自己的所知就认为可以凌驾于或许暂时滞后的司法之上，代替法律的审判去完成所谓正义而又中立的插足——这怎么可能是一个合格的委托人应该有的态度？
他们必须理性，必须身在戏中而又游离于所有人之外，因为旁观者才能更冷静全面地掌控大局——曾经，她也是这么去告诉他的。
……啊哈哈哈，所以意思是我老了吗。
都说年纪大了的人情感会变得脆弱，所以，我是被她趁虚而入了吧。
不过，话又说回来，当时因为我的介入导致她们的计划发生改变，她们应该是，吵了一架吧。于是，那个女人将她甩出去作为脱罪垫背的工具……
……哼。说不定，如果我不介入，事情的发展，要比现在，要让人好接受一些啊。
“嘛，抛开这种奇怪的状态，你真的打算一直和他这样下去？”
“……？”
“傻子也看得出来啊。”
男人似乎用什么东西敲了敲玻璃茶几。她用眼镜的余光看见他把两条腿长长地伸到了茶几上。
“如果不是因为你，这个案子，他不会那么上心的。”
“好像你没什么资格说我哦？”
“……”
“行啦。我俩半斤八两，就别找机会互相伤害了。”
这个讲法算是临时起意，但她迅速把前前后后的因子想了一边，最后还是认为这是个蛮妥帖的措辞——虽然，就他的个性来说，和这个人心里的那个人，倒完全不一样。
可是……我说的，是真的。
她垂下头——即使她知道她看不到那个东西，但凭借脑海中的印象和制作时五感并用的残留感觉，她仍能够凭借隔衣触摸感受到这个东西的形态、光泽。
我真的差一点就越界了，澜琦。——就差一点点。
她想起那天在旅馆里的事情——就在她从岛上救回那个女孩子的第二天清晨——她给对方买来热乎乎的小笼包和豆浆，那女孩却只喝了豆浆。
“国外找不到这个味道。”她的声音很虚弱，也很缓慢，“带着这一点记忆，我也可以好好上路了。”
“你觉得我会带你去警察局？”她在她身边坐下来。
“我也没多少天好活了。”女孩笑得很坦荡，“还记得我说过，我需要一大笔钱，但是，我自己不怎么花钱。”
她点点头。而在这一刹间，她终于意识到这句话背后所蕴藏的深意。
“阳光下的审判无法帮助我。你到现在也无法不承认这一点。”她淡淡地耸耸肩，“先不说判定抄袭有多繁琐复杂，你觉得在人证上，会有人愿意帮我吗？法庭会允许你一个小小的案件拉锯这么久吗？”
“可——”
“单独的个人多渺小啊——没有权势、没有背景，甚至没有任何支持者，就算公之于众，因为人口基数的大小也只会认为是圈子内部的矛盾，哪怕它已经造成了一个人二十多年的努力毁于一旦，甚至还要背负莫须有的罪名和乌压压的无端白眼、另类偏见，无助地走过接下来的人生。”
女孩把身子靠到了枕头上。她已经快一天没好好吃东西了，而昨天她在为她清洁身体的时候，已经发现了那个她口中所说的“不能再等”的原因。
欧洲中世纪的许多挥金如土、艳绝一时的交际花，就是这样无声无息地消亡了的。
“值得吗。”她小心翼翼地看向她露出被褥的苍白的手腕，比起在悉尼初见她时，这只手臂看起来活像个营养不良的未成年女孩子，“如果你活得更久些，你——”
“你不会明白的。”
她的声音很平静，带着叹息的意味，气息虚弱，却也充满着强烈的不可辩驳。
“我的痛苦，罗萍的痛苦——你这种永远背后有人可以信赖、可以托付的人，不会明白的。”
“……”
“所以你也不要去怪罪她——至少，让她品尝一下复仇得成的甜蜜吧。”
她长长出了口气，侧过头，脸色苍白，但表情温和而又坦荡。
“也正好让她记得……在她每天照镜子的时候，看到这张脸，就想到是谁，逼迫着我那么快地找到她，谋划这段海岛死亡之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