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澜琦恢复意识的时候,天已经无声息地亮了。
他自己都不记得他是什么时候把头低下去的,他的意识里最后存在的东西,就是一场持久而又混乱的追逐,他看不到前面人的脸,也几乎听不到别的声音,只有他自己的心跳声、脚步声,还有耳边无序但急促的风声。
他不停地跑、不停地跑,但前面的身影却总是离得很远,他看不清那是谁,但他却那么想追上去,他顾不上烧穿了似的胸口,还有早就失控的面部肌肉,甚至追到被风吹得七零八乱、褶皱和边角尽见的衣服……
“嗒。嗒嗒。”
思绪蓦然停下:有人敲门。
“……是。请问——”
“是我。”
声音和敲门的举止一样克制。沈澜琦快速撑起身体,把歪在鼻梁上的眼镜扶正。
他听到有人轻轻地开门,又再关上门。对方走进来,拉开凳子,然后,他感觉到有一股淡淡的热气缓慢拱到他的脸颊上。
“知道你已经不太习惯中餐了。不过警局附近只有这家卖三明治。”
沈澜琦仍旧揉着眼镜和太阳穴,发红的皮肤和紧绷的指关节显示了他揉眼睛的卖力。邵奇看着电源处已经亮起黄光的电脑电源键,又看看已经自动断电的烧水壶,大概明白了昨晚在这里的事。
“看出什么了吗。”
“……”
似乎终于稍微清醒了一点,沈澜琦把手从眼镜下面抽出。
“……按照杜小榕的说法,她一开始之所以撒谎说她是和王小雅一起上船的,是为了隐瞒她单独有和罗萍对话过的事。罗萍承诺她,说只要她配合,陈淑珍也会成为被‘那个人’惩戒的对象,对她来说只有好处可拿。”
“是的。”
“至于为什么就昏迷的事撒谎,她说是因为不想被人知道她挪动了门口的家具。但我更感兴趣的是她说的那个——气味。”
“……那个腐坏气味?”
“对。因为她说过,那扇门一直是关起来的,而她也没看见女仆进去过。”
沈澜琦顿了顿。他伸手把那杯还冒着热气的咖啡拢到自己的面前。
“所有的门都是在她们几个人的共同监督下,由女仆一个接一个上锁的,所有的窗户也都一一上了锁,而且根据我们查探的结果,除了厨房旁边通往山洞码头的那个暗道之外,并没有别的隔间了,所以这些房间里并不会有人在。对吧。”
“是的。”
“就岛上的存储条件,10号就死去了的人,到那一天发出难闻的气味并不奇怪,我认为有人一直藏在里面,也并不现实。更别说叔叔你们已经通过木门和房梁上的擦痕,推断那里很可能有过一个以推门驱动的机关吧。”
“的确。”
“那个那个人——如果按杜小榕的说法,是那个‘使’——她怎么会愿意藏在这个机关重重的地方?”
“也不一定就是暗道里面——如果,她一开始是躲在码头里?那里可以通到洋房外啊。”
“那不是更可疑了吗?”
沈澜琦把咖啡纸杯放下。
“凶手可能在岛外,她却同意从大门出到洋房外面,上了小艇?”
“……”
邵奇的表情蓦地凝固了。
“……澜琦,你应该有注意到她说的,为什么愿意出门的理由。”
“我知道。”沈澜琦的眼睛并没有从邵奇的脸上移开,反而更坚定地在直视着这位前辈此时显出担忧的双眼,“但那必须建立在她没有撒谎的基础上。我思考了很久,最后我认为,我们可以试着从另一个方向验证杜小榕说的话,那就是发生在岛外的事情。”
“……”
“10号晚上出现在咖啡馆附近的人,被渔民碰到的把东西搬运上岛的两个女人,还有不知道去哪里了的三轮车——这个拿走三轮车的人,是谁?”
沈澜琦抿了抿嘴唇。他似乎想要再抿一口咖啡,但片刻后,他还是决定先把接下来的话说完。
“然后就是13号那天的晚上——按照杜小榕的说法,她和对方一起上了岸,那么路上有人看见有两个女人,或者身材类似两个女人的人路过吗?而且,她说当晚G就再次出门了,并没有说她是出海——”
他蓦地停下了讲述。他突然有点,不知道自己该往下讲什么了。
……如果不是出海,又能,怎么样呢。
“6月13号晚上确实没有人看见有什么人上下,但是,有一个一直睡眠不大好的老渔民说,那天晚上听见了好几次发动机的声音。”
“……?!”
沈澜琦心中一下子又猛地颠起来了。
“他一般是9点就睡下了,他说,9点30就听到了有发动机靠岸的声音,因为当时还有困意,特意看了一眼床头的钟。他说自己懵懵懂懂好像睡了一会,又听到有船的声音——他不确定是离岸的还是靠岸,因为那时意识还很模糊。”
沈澜琦不出声。他感觉愈发紧张了。
“他没有看钟,继续睡,但慢慢他就开始睡不着了。躺了有挺长的一会,他又听到了发动机的声音——因为这次醒着,他确定那是离岸。”
“没有看……时间?”
“他说他只想快点睡觉,因为凭直觉判断,时间已经肯定过了晚上12点了。”邵奇答道。
“那,那接下来——”
“他说往后就不大清楚了,因为这些声音,扰得那天晚上睡眠很差,到后面虽然也似乎听见过发动机的声音,但他不确定那是梦里的声音,还是他确实听到的。”
邵奇停住片刻。他在观察沈澜琦的反应:要是让这家伙一下子大脑宕机,指不定会感情用事到什么地步——毕竟这个案子,牵扯到的人,对他来说,可非比寻常。
“噢,对了,罗萍今天醒得特别早,所以她已经把女仆的照片在电脑里给我们指认出来了。”
沈澜琦凝固的眼神显然弹出一层轻涟。
“……指认?”他的声音显得朦朦的,“可是,她不就是那个——”
“所以我才来问你,对杜小榕证词的看法。”
邵奇的表情再一次恢复了严肃。
“她指认的女仆……就是杜小榕。”
“杜——”
“邵队。”
敲门声没让沈澜琦的惊愕全展现在脸上。他看见门缝里露出来的半张脸属于那个前来通知他换班的小个子警官。
“海岸边的道路唯一能够被拍到的是那两条通往旧商业街的大道,您要求的对6月9号到14号的录像排查已经完成。结论是——”
他一边说着,一边走了进来,并关上房间门。
“——结论是,6月9号并没有如描述所说的三轮车回到街道的影像,但6月14号的凌晨,有一辆四轮板车载着两个纸箱从海岸方向去往商业街,最后停下的地方是——”
他顿了顿。沈澜琦感觉他小心翼翼的目光是在往他这边来的。
“最后停下的地方是——那家咖啡馆对面的小旅馆。”
……
沈澜琦蓦地站了起来。他感觉自己从头到脚都在剧烈的发抖。
……也许,这就是最靠近的机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