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十二个时辰,段九游一步都没离开帝疆身边,她把鞋子脱了,越过昏睡的帝疆爬到床内,习惯睡在里侧。
两人平时就这么躺着,现在也是如此,房里灯有些亮,被她抬袖挥灭了两盏,她还是有些法力在身上的,挥灭几盏灯烛、开门关门、关窗开窗,都能手到擒来地操控。
只是这些术法在他眼里不受看,说是人间变戏法的都比她会得花样多。
他的嘴一向刻薄,活像嚼着刀片长大的,她又不是法修,会那么多做什么?若是既有武修之能又有法修之强,要厉害成什么样?她现在已经没人惹得起了。
可是对他又生不起气,好像是习惯了,他们两个在一起,总是他更“作”一些,他恼了她哄,他损她不吭声儿,她把他惯到这份儿上了,还有什么好计较?
一时又觉得对不起他,接连两次重创都是被她所害,上一次碎了元神,这一次是殇草之毒,他本不愿带那根回殇草,是她非要让他揣在怀里,无端让他受了这活罪。她算什么忠臣良将?她今后还怎好大言不惭地说:我的用处多得很?她连保护他都做不到,简直像来催命的。
视线再一转,看向他的脸。
端详起来倒不似严阔说得那般严重,面色虽苍,唇色却有几分红润,她认真思索,怀疑是之前着急给他灌药烫的。她当时慌了心神,一心只想救他的命,她猜测应该不算太烫,否则此刻定然是满嘴大泡了。
想到此处又掀开他的嘴唇里外观察,确定没有烫出泡,牙还挺白,复又放下,心里怅然又感慨。她实在是不会照顾人,几千万年神生,就只“煮熟”过几锅蛋,这些蛋自由生长,成为了她的弟子,实在比帝疆让她省心很多。
现在这个不省心的躺下了,若是能够醒来,也只剩三个月的命。
三个月能做什么?不够养身子骨的!这么想着又生了恨,觉得刚才应该直接把那个姓白的掐死,过程当然不会那么痛快,一点点收力,一点点震碎他的脏腑,再松手,任他回去养着,缠绵病榻,药食无医,又不得死,如此延挨数月再断了这口活气!
帝疆不知道,他这一病,简直要把段九游身上的魔性勾起来了。她是个孩气十足的人,这让她七千万岁高龄依然拥有纯粹之心,亦因这份纯粹,有着寻常仙者没有的直白残忍。
好在段九游心里还存着理性,顾全着大局,白庭叙若是死在她这里,白宴行那边必定会派人盘查。
这般想着又恼自己,又生帝疆的气,她是个蠢的,他那样精明怎么也着了白庭叙这废物的道?
她瞪着账顶发呆,眼睛合了又睁,想了想又把他的手抓住了,搭着他的脉,他呼吸太浅,她得抓着才知道他是不是有生气。
一夜未眠。
天光从地平线处漫上来,映红了整座焰山,光色破窗而入,先是在支摘窗上投下半尺,接着向房内延伸,像片赤红汹涌的海水,无声欺近,越逼越紧。
她在这光里眨眼,盘算着时间,还有两个时辰,还有一个时辰,还有……
半个时辰。
段九游躺不住了,拧着眉头坐起来,此生没有这般煎熬过!她换做盘坐姿势,心里着火,盯着,凝着,盼着,倾身看着帝疆,仿佛务必要他将她的话听进去。
“严阔那老东西其实没什么本事,他师祖大成金仙才是医尊里一把好手,可惜不在了,不然岂会听他废话?”
“他的话能信么?之前还说食火兽没救了呢,不是也让我们治好了吗?可见他是固步自封。”
“只是这天境,除他之外又难找出第二个与他医术相当的人,这不是说你无可救药,只能说一代不如一代!”
她专注骂人,没注意帝疆的指节跳动了一下。
“我曾经有过不少老友,命都没有我长,我送走了一个又一个,每送一个,心里就铺天盖地的难受一次,可他们都是老得不能再老才走的,你这样年轻,怎可让我白发人送黑发人?”
帝疆在灼心之痛里走了一个来回,刚在鬼门关里转醒,就听到这大逆不道的话。
他最不喜她在他面前“称大”,刻意拉高两人辈分,不由在心里驳斥:你算我哪门子长辈?还白发人送黑发人,这词儿是这么用的么?术法不济学问也不行,她活这么大岁数到底都学什么了!
可惜身体不由自己,口不能言,只能听她独自念叨,越听越不像话!
段九游说:“严阔那老东西竟然问我,你是不是我新觅的仙侣,我们怎么可能是仙侣?你是帝君我是臣,这点分寸我还没有吗?”
帝疆:你有什么分寸?你跟我没分寸的事儿办少了?
“再说你这性子咱们也相处不长,你比赵奉尘脾气差多了,我跟他都相处不长,别说是你了。”
帝疆:你拿个连云都不会驾的东西跟我比?
“我实话实说,你真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男人,就是嘴损,脾气暴躁,喜欢拈酸吃醋,还小心眼。”
帝疆:你十二个前仙侣,看见长得好看的就起色心,远的不说就说白宴行,你对他没意思,他对你的心可不清白,背着一身情债怪我拈酸吃醋?
“你怎么好意思的?”
这话冲口而出,直至这时帝疆才发现自己有了开口的力气,他睁开眼睛,半撑着坐起来,清瘦的身形配上病恹恹的一张脸,简直有种临死之前我也得把这事儿跟你掰扯明白的架势。
——你是不是仗着比我大就欺负我?
——是不是因为是“姐姐”,就拿我不当回事儿?
——我该用的法子都用尽了,就是捂不热你的心么?
荒主大人气得咬牙,本想立即跟面前的人理论一番,待到看清面前的段九游时又是狠狠一怔。
她憔悴了很多,一双眼睛熬得通红,记忆里那个粉面桃腮,鲜活至极的段九游像是跟他一样生了大病,遭了大罪,整个人都如失了魂魄一般。
她一眨不眨地凝着他,嘴唇撼动,好半天才颤声道:“你醒了?”
这样的段九游,哪里还让人说得出责备的话来?!
帝疆表情愕然,也是半晌才找回声音。
“我……”
没想到她会急成这般,没想到她将自己熬成这样。
段九游鼻子一酸,不等他继续再说什么,已经蓄起满眼泪水扑进了他怀里。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投怀送抱,却是在这样叫人心疼的状况下,她身上很软,泪很烫,一颗一颗全部砸在他心上。
帝疆慌了手脚,慢半拍地抱住九游,没见过她的泪,更没见过她的急,这跟他预想的情况不一样,跟他方才听到的也不一样。
她说:“你知不知道还有一刻就十二个时辰了?睡那么久是想吓死人吗?我从夜里等到白天,那初生的太阳像来带你走的无常,我纵是想拦也不得其法。”
“你知不知道你对我来说多重要?你是我的命!你不在了我如何能活?我活得下去吗?”
帝疆何时听过她这样甜腻的情话?大痛之余又升起满心欢喜。可惜这甜腻犹如昙花一现,紧随其后在他心里结了冰。
段九游说:“你是天定的三界之主,你若是不在了,三界必定大乱!到时天劫降下,生灵涂炭,我就成了千古罪人,我如何担得起,如何跟我飞升三十六重天的列祖列宗交代?”
帝疆闭了闭眼,心在打颤,嘴抿成了一条直线。
“我是个要面子的人呀!真惹下天劫,多少人要骂我?我不能还嘴,又不得死,不是活受罪?”
“段九游。”帝疆咬牙,早知道这“老东西”不可能轻易为他流这么多泪!
“我做了九朝神官。”她还在没眼色地念叨,“虽也有些不伤大雅的小毛病,也算兢兢业业,劳苦功高,若因你之死留下骂名。”
“段九游。”帝疆打断道。
“我替你死都行,如果咱们两个的身份能调换一番。”她根本没听见。
“段九游!”
“额?”
她被他斥得一怔,抬起脸,她方才哭得用力,是咧着大嘴像个孩子那般哭出来的,眼睛肿得像两只烂桃,嘴唇红肿,鼻子通红,简直是“肝肠寸断”的模样。
帝疆运着气看她,忍得下心吗?忍不下!她说的那些是人话吗?肯定也不是!
就这么在心里纠结恼恨,最终别开眼道。
“消停点儿!”
“为何啊?”段九游还没意识到问题所在。
帝疆懒于跟她争论,借故说:“我头疼。”
头疼?
段九游猛地从帝疆怀里退出去,光着脚丫下床对门外道,“赶紧把严阔叫进来!”
帝疆醒了,这事儿在严阔这里是能预想到的,他师父大成金仙的两道秘方都下在帝疆身上了,若是不醒,岂非是自砸招牌?
可这秘方最多能给帝疆三个月的命,纵是他师父亲自过来也只救到这里了,然而帝疆的脉相却给了严阔一个意外。
“奇了,这可真是奇了。”
他搭着帝疆的脉,一会儿疑惑一会儿咋舌,一会儿又没完没了地端详。
“你给他吃什么了?”
“他到底如何了?”
段九游与严阔几乎同时出声。
段九游急道:“能吃什么?他昏睡了十二个时辰,粒米未进,刚醒就把你叫来了,你倒说说你诊出什么来了?”
严阔面露奇色,说他脉相平稳,“已经恢复如初了。”
“恢复如初是什么意思?”段九游看看严阔再看看帝疆:“你的意思是,他大愈了?!”
严阔摇头,秉承着医者的严谨道:“体内寒症还在。”
“那回殇草之毒呢?”段九游追问。
“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