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院!抓到了!”身后传来一个阴冷的声音。
还未挪开视线的她,看到了霍琰眼睫极轻地颤了一下,眸光变成一片碎冰坠入深潭的寂静。
莫十九移开视线,看到了被羁押的沈贺,还有人群后面的那个黑影。
对此人的印象不多,他似乎总躲在人群之中,或隐于阴暗之下,就算此番出任务,也只是在出门时在人群后面看到了一双阴沉的眼。
她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
“岑寂!”耳边传来霍琰低语。
“岑寂,你在何处找到的他?”她问道。
岑寂从阴影中缓步走出,声音低哑:“回大人,在林子北侧的废弃地窖里。”
他顿了顿,阴沉的视线扫过被按在地上的农户,继续道:“那地窖入口嵌了铁板,上了重锁,寻常人撬不开,属下是劈了锁才进去的。”
他冷眼看着地上的人,“私藏乱党者,同罪论处,斩立决!”
遂询问的目光看向莫十九。
莫十九犹豫,若点了头,这几个人会瞬间没命,这不是她想看到的,可自己此时是“鞫察院掌院霍琰”,理应点头。
她本可以冷眼旁观,可当自己身涉其中,便不再是客。
头一次,她有点为难。
她看看霍琰,那厮一个眼神也不给,甚至全然都不看她。
“老夫与他们素不相识!你们鞫察院办案,难道连无辜百姓也要牵连?!”沈贺的声音如同他的外貌,龙钟有力。
她突然有了主意,冷笑一声:“本官在追沈将军的时候遇到刺杀,沈将军,你是怎么能说出‘无辜’这两个字的?”话落,长刀刺入老农肩头,血水瞬间染透了他的麻布衣衫。
“只要你承认指使这些人意图谋害本官,我便放了他们。否则,以他们的罪,不知道能不能在诏狱挺过三日。”
“既已给老夫扣上了‘乱党’的罪名,又何须再加一条?”
莫十九怔住,她只想逼沈贺就范从而为这些人博个活命的机会,但问题一下升了个难度,她却不知如何作答。
十几双眼睛盯着她。
正着急,耳边传来淡漠的声音:“沈将军的追随者众多,一个‘乱党’的名头,未必能钉死您。可若再加上一条蓄谋刺杀鞫察院掌院,意图颠覆朝纲……那便是铁证如山。”
听到这话,沈贺已如爆发的困兽,怒不可遏,“你算什么东西,也配审老夫?”
他猛地转向莫十九,声如洪钟:“霍琰!老夫在边关杀敌时,你还在娘胎里打转!如今倒学会用这等下作手段,欺压百姓,残害忠良!你这狗东西,也配穿这身官服?!”
莫十九悄咪咪地看着霍琰,这厮除了手指微蜷了一下,眼睛都没眨一下。
她低声问:“怎么说?”
霍琰眼神淡淡地落在沈贺身上:“让他说完,谋逆罪上加一条——辱骂朝廷命官。”
“一人做事一人当,有种你冲我来,别栽赃沈将军!”那个伤疤脸突然开口了。
“嘴硬!”肃察卫一拳下去,他牙齿混着血水飞出。
“霍琰!你今日纵容这畜生行凶,来日必遭天谴!”话音未落,他骤然发力,竟硬生生将两名按着他的差役震开!
可就在他欲冲向老农时,突然传来一声厉喝:“沈贺意图劫囚!罪加一等!”
那个声音虽然暗哑,但莫十九总能听出一股阴恻恻来,她望了过去,正看到岑寂射来的目光。
他的话刚落,数名鞫察院精锐瞬间拔刀,寒光交错,将沈贺团团围住。沈贺咬牙,眼中血丝密布,却终究被逼停在原地。
“沈将军!”老汉声音嘶哑,“您……别管我们了!”
另一人也道:“对,不要管我们了!我们这些贱命,不值得您再搭上自己!”
伤疤脸踉跄地爬起来,吐了一口血沫,道:“你们这帮畜生,我来告诉你们,我们为何会杀这狗官!”
“沧州老家发大水,县衙说赈灾粮要地契作保,可地契早被洪水冲走了,我先跑县衙说正画押,找到里正要保长作保,保长要衙役勘验……等我凑齐数道手续,老娘,我娘……已经臭在破庙里了!”
他说着,嘴里的血不停地流着,又加上缺了牙,血水被口风吹成血沫,往外喷洒。
他又指着一个独眼农户:“他儿子在边境当斥候,去年重伤退役,兵部说要文官核对军功簿,等了半年才说少个参将印!等他借驴车跑到太原府,参将调职了!新来的文官要重走流程……他儿子,唯一的儿子,没撑到冬天!”
又指着被折磨半死的老汉:“他孙子才十四岁!被强征去修河堤,工部文书说要等转运使批红才发饷……孩子饿得去挖野菜,跌进河里,尸首到现在都没找着!”
“还有他们……”最后指向其余几个,“哪个不曾受什么劳什子‘手续’、‘批红’的祸害……”
“那群拿笔杆的畜生!那笔杆子,比杀人的刀还狠啊!”
“我们从来都不为什么人卖命,只为沈将军的‘道’!”伤疤脸的血顺着下巴流下,染红了胸口一大片衣襟,黏在身上,使他胸口的起伏更加的明显,“他说,‘那些大人们总说武人粗鄙,可他们笔下的一个'等'字,就要百姓等掉多少条命?’是啊,只有沈大人知道,一个‘等’字,等死了多少人!”
“我们都是粗人,不懂什么‘崇文抑武’‘尚武轻文’,什么新政旧政,只知道,只有沈将军看得到我们,只有他愿意为我们说话,他每次出现,大家伙都会放下手头的事去追随,他的话,咱们是打心眼里喜欢,”他抬手抹了一把嘴上的血,喘了几口气,道:“我们破老百姓,无非是想活下去,可是,谁他娘的给我们一条、活路、了!”
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沈将军说,十七年前的虎威军案有冤情,只有为他们沉冤昭雪,‘崇文抑武’之政就立不稳,我们的娃娃们,就可以……不再吃我们吃过的苦,不再因为等,活活等死……”
另有声音传来:“问我们为什么会保护沈将军?那是因为,只有沈将军活着,才有希望啊!”
伤疤脸转眼看向莫十九:“而狗官,取你的命,不过是看到你们对沈将军穷追不舍顺手的事!”
沈贺道:“听见了吗?如今寻常百姓办件事竟要比攻城拔寨更难!文官体系臃肿如肥蛆,一道公文辗转半年,批红画圈皆要打点!他们不过是胸中有恨,才会做出此事,有什么事你们冲我来,放了他们!”
“这么说沈大人是认罪了?”莫十九抬手,“带走!”
伤疤脸突然咧嘴笑了,满嘴的血沫子喷出来:“沈将军,记住你说的‘道’!”
他猛地一蹬地,拖着残躯朝最近的肃察卫撞去!
“拦住他们!”岑寂厉喝。
可已经晚了。
那些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的汉子,一个个爬了起来,踉跄着、嘶吼着,赤手空拳扑向了明晃晃的刀锋。
有人被一刀穿胸,有人被砍断了腿,一时之间,血气弥漫。
伤疤脸被三把刀同时捅穿,却用最后力气大喊:“沈将军!走啊!”
他们用身体堵住刀尖,哪怕被砍得支离破碎,仍死死抱住那些肃察卫。
“走——”
场面一时乱将起来,在没有注意的角落,一个人影蹒跚爬起,朝莫十九猛扑过来。
当她感受到危险的时候,人影已近身前。
“砰!”
那人重重撞在她身上,两人一齐栽倒在地。
“狗官,去死!”
砖石擦着她的耳畔砸下,碎屑飞溅,一张满是血水的脸庞近在咫尺。一击未中,让他陷入疯狂,狰狞着举起手中石块,再次照着她的面门狠狠砸下!
砖石砸下的瞬间——
“噗!”
弩箭贯穿脑门的声音。
血喷了她一脸,滚烫腥咸。
那人的表情凝固在狰狞的瞬间,眉心钉着一支弩箭,离她额心,只有半寸之距。
尸体轰然倒下。
视线之内,霍琰立在残阳下,弓弩未收,眉锋犹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