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锦呆住不是因为秋葵说的“身为女人,哪得自在,哪有自在”那句话,也不是她说这话时表现出来的悲凉的态度。
而是里面透露出来的信息:“大娘子是被老夫人整垮的?”
秋葵没有回答,她将身体伏得更低,轻声说:“娘子,还是像上回那样吧,把造纸的工艺献给官家。娘子好好在此种田,有官家在后撑腰,便是娘子有再大的错处,晋王殿下回来,也不会把娘子怎么样的。”
“相反,娘子若执意要自己抛头露面,不管事成与不成,皇后娘娘一个‘不守妇道’便能将娘子压死了。”
这大概是认识以来,秋葵说得最多的话了,似是怕别人听到,她的声音很轻,若非黎锦听力还行,都要听不清她在说什么。
她看着地上把姿态做得低低的小丫头。
初见面,她以为她是个呆丫头,后来她发现她没那么呆,也许呆只是一种保护色,她只想明哲保身而已。
现在她知道,这些都不是的。
黎锦猛不丁地问:“你是我阿娘的人。”
虽然是疑问的语气,她却说得很肯定。
也只有这样,才能解释得通,为什么原身的陪嫁里,会有这样一个粗使丫头。
原身的父母在家里再不得宠,总不至于,连给女儿安排一个好点的丫头都不行。
当然,也不是说秋葵不好,而是她粗使的身份令她本不够格成为王府陪嫁。
除非,黎父黎母能安排的人里,都不值得他们信任。
联想到秋葵说的,她因犯错差点被打死,是黎母救下了她……还有,她平素毫无存在感,却总在关键时刻劝她别“犯蠢”。
就是不知道,原身被怂恿着给晋王下药时,这丫头知不知道了。
可能知道的。否则不会那么巧,那么多人都被打杀殆尽,只有她,活了下来。
秋葵说:“我本是黎府的丫头,自然也算是大娘子的人。”
黎锦根本没理她这话,她只问:“你劝我的那些话,都是我阿娘让你说的?”
秋葵犹豫了下,抬头对上黎锦寒星一样的眼睛,到底还是轻轻点了点头。
黎锦笑了笑,脸上神色变缓。
她能理解原身母亲的一片心,她不想女儿步她后尘,所以苦心孤诣安排了这么一个称得上是忠心耿耿的丫头在她身边。
可是,她已经不是原主,或者说,她已不仅仅是原主,“起来吧。”她说,“你这么跪着,让姜嬷嬷的人看到,也不知她们又会想些什么了。”
秋葵闻言,慢慢站起来。
黎锦起身走到她面前:“你能联系我阿娘吗?”
秋葵摇头。
黎锦心道“果然”,叹了口气,她轻声说:“有句话叫作,‘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秋葵蓦地转头看着她。
黎锦笑笑:“谢谢你,秋葵,让我总算明白了我阿娘的苦。但是,你劝不住我,我阿娘也劝不住我。因为我阿娘没有做成的事,我一定要将它做成,我要让她知道,即便是身为女人,也是可以活得自在,活出自在的……我做不到,那就,让我的后人去做,一代一代,我相信,总能成功!”
黎锦说罢,拂袖进了里间。
秋葵低低地叫了声:“娘子!”看着她纤弱的背影,她微微低下了头,站了一会后,悄悄退了出去。
庄上二门处。
从自己阿爷处得了准信的娃娃,正在求婆子给自己放行:“阿婆,我答应娘子了的,讨了准话就要来回她,阿婆你就让我进去吧。”
婆子啐她:“放肆!谁是你阿婆了?再说了,你说是娘子让你出去就是娘子叫你去的,可有何凭证?无凭无据的,让我怎么信你?娘子一人住在此处,咱们做下人的,自要帮着娘子看紧些门户。你本就不是庄上的人,娘子心善才救了你,你不思感恩倒也罢了,随意进进出出,视规矩如无物,可有将娘子的清誉放在眼里?”
娃娃被这帽子扣傻了眼,正要反驳,一个身姿窈窕穿着却灰仆仆的女孩子从暗色里慢慢走出来:“扈嬷嬷,是娘子让她出去的,且让她进来吧。”
扈嬷嬷闻言僵了一下,转头笑道:“哟,是秋葵呀。行吧,既然秋葵小娘子发了话,你且进来吧。”
扈嬷嬷让开门,允了娃娃进来,待那两人走后,她“呸”了一声:“还真把自己当盘菜了。”转头叫上另一个小丫头,“去,告诉姜嬷嬷,娘子让那个小野丫头出去又回来了。”
小丫头有点犹豫:“姜嬷嬷要是问让她出去有什么事,奴婢该如何答?”
扈嬷嬷掐了她一把:“照实说还不会?”
小丫头给拧得,轻嘶一声,飞一般地跑了。
等小丫头跑过后,秋葵领着娃娃,从树木掩映间走出来,前者看了后者一眼,抬脚往屋后走去。
屋后很宽,离主屋渐远了两人才停下。
那儿有黎锦才栽下去的山葡萄,一根根树根在昏黄的夜色里若隐若现。
葡萄藤旁边还堆了有不少树枝竹条,那是黎锦这些日子造纸后余下的材料,她说日后可以用来搭葡萄架子。
在树枝竹条旁边,又有黎锦种的韭菜和各种知名不知名的野菜。
天气渐渐变暖,那些东西长得飞快,有藤蔓沿着木桩长到最高处,又蜿蜒向下,探头探脑瞧向这边。
打从黎锦来后,原本有些荒凉的庄园,被各种东西占据,莫名有了一股子凌乱的生气。
秋葵心下微叹,娃娃心思还在刚刚发现的事上:“秋葵姐姐,那个扈阿婆为什么要把我出门的事告近姜阿婆呀?”她乡下丫头,叫不惯嬷嬷,但有点年纪,叫谁都是阿婆。
秋葵淡淡地:“因为姜嬷嬷就是看着娘子的人。”
娃娃睁大了眼:“可娘子不就是主子,她不是最大的吗?”
秋葵看着什么都不懂的小丫头,嘲讽地笑了笑:“你什么都不知道,那还敢答应娘子帮她开纸坊,给她去做管事?你可知,娘子这纸坊一旦开了,不管成与不成,娘子都是活不成的。”
“为何?”
“因为世俗会容不下她!在许多人眼里,娘子已婚妇人,不安份守己,就是罪过!”
娃娃睁大了眼,惶恐地退后好几步,然后她定了定神,像是想起什么,反驳说:“你撒谎!我阿爷说了,本朝还有女将军哩,我阿爷去县里赶集,还见过女将军威风八面!很多人都在跪拜她!娘子帮我们修水渠挖水库,还会造纸,功德堪比将军,怎会有人容不下?”
然后,她小小的脑瓜子也不知道是怎样得出结论的,握紧拳头:“他们不能容,肯定是以为娘子不厉害,我会帮娘子,会向所有人证明,娘子很厉害很厉害,不比女将军差的!”
娃娃说完,就咚咚咚咚跑了,昏黄夜色里,只有她稚嫩的话音袅袅未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