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鱼背着安安跑到医院时,医生告诉她母亲得了抑郁症,她还不明白这是一种什么病,只知道生病了要吃药。
往后,母亲确实要不停吃药,神志清醒了,可以照顾安安,小鱼可以放心上学,只是母亲开始迷上赌博。父亲每个月的生活费几乎都被她输在赌桌上。她们没有亲戚可依靠。
她曾在垃圾桶捡过废罐子,曾为小餐馆刷一天的碗。
初中年代她就学会了很多东西,学会忍耐,学会装若无其事,学会将泪水咽进肚子。因为安安依赖她,母亲也依赖她。
年龄越长,她越知道什么散工赚的钱比较多,担下几分家教,生活费也不成问题,安安能像个其它小孩子一样上学。而她也很努力地成长。
母亲也开始“懂事”了,不再赌博,乖乖呆在家里,还关心起她的学业,高三那年,母亲会始料理家务,会做丰盛的晚餐,等着她和安安回家,因此她那一年格外轻松,能专心地应付高考。
六
她拿着录取通知书,牵着安安的手,快跑回家,兴冲冲地打开门。盯着昏暗的大厅,她的心跳漏了一拍,每一次的呼吸似乎接不上来,恐惧的潮水漫过心脏,洗手间传来的流水声重击她的大脑,她好不容易压制了恐惧。
推开门——
眼前一片血红。妈妈穿着那条碎花白裙,躺在浴缸里,水哗啦啦流进浴缸,满满的一缸水溢了出来,都是血色的水,妈妈手腕像绑了一条红绸带,在水中诡异地舞动。
“姐姐——”安安看到她脸色惨白,担心地问。
“别过来!”她喝斥道,“别过来……”唯一一次对她说过重话,安安的眼眶红了起来。
她几乎是颤抖地拨了救护车的号码,抱着安安在黑暗中等待着医生来抢救。世间好像只剩孤独和寒冷。妈妈的遗体送走后,邻里街坊都在议论——
“你说她的大女儿是不是有问题啊!出了那么大的事,还那么镇定,连眼泪都没有一滴!”
“谁知道呢,听说精神病可以遗传的。”
幸灾乐祸的笑声冲撞着她的鼓膜,阵阵发疼。
“姐姐,那些白衣服的叔叔为什么要带走妈妈?”安安趴在她的膝上,小手紧紧拽着她的衣角,当妈妈被白布单覆盖的时候,安安不敢去碰妈妈的手,那只因严重失血而且浸泡过久的手冰冷得让人颤抖。
小鱼对着手机发呆,那一晚,魏之臣的手机一直拨不通。
妹妹急促的喊声唤回她的神志。
她温柔地抚着她的脑袋:“因为……妈妈累了,要好好休息。”
“再也不回来了是吗?”安安潸潸而落的眼泪打湿她的衣服。
“不是的。妈妈被天使接走,她在天上俯瞰我们。安安只要乖的,妈妈就会偷偷跑进你的梦里,说她很爱你。”
“那我以后要早点睡觉,就可以快点见到妈妈!”
……
懂事的安安,或许你已经知道死亡的意思了。只是用另一种方式安慰姐姐,让我知道这个世上还有一个尚未长大的你。
写完日记的最后一句,小鱼关上电脑。
“妈妈——”安安微弱而细小地呓语。
她悄悄地关上房门。到洗手间拿起刷子,跪在浴缸旁,倒了几乎半瓶的洗液,用力地刷着浴缸,直到汗流浃背,天地暗色,日月无光。
习惯了半夜擦浴缸,一如拼命地对抗伤痛的回忆。
那些发黄的旧照片,那些幸福的笑脸,已经烙在她的脑海里擦之不去。她坚信年少轻狂绝对不是以牺牲幸福为代价。
她知道,妈妈曾经是世上最幸福的女人。
七
下午最后一节,依然是拖堂教授的课。
小鱼的课本上放着一本校园杂志,看着那篇署名渔夫的文章,他的文字失去很多青涩纯真的东西,变得成熟老练。
多年前,某个课间休息,她就在窗边的座位大声批判这位渔夫作者的文章,然后发誓再也不买这本杂志。最后发现本来听得津津有味的女生双眼散出红心光芒,她还以为自己魅力有多大演讲多么精彩,然后背后响起十分没有涵养和深度的一句:“真有那么烂吗?”
她转过去,玻璃窗外,魏之臣交抱双手饶有兴味地盯着她。她充满挑衅外加无理地答他:“没办法,我姓鱼,他偏偏叫渔夫,天生他跟我过不去!”
“我就是渔夫,我没有打算跟你过不去啊。”
女生失声而叹,男生兴奋起哄。他们必定是把魏之臣的话简化为“我打算和你过下去!”鱼双双下巴快要掉到地上。
接下来,每天放学,魏之臣都很“谦虚”地约她讨论文章,那时候的班主任也是出了名的爱拖堂,魏之臣就在走廊外对着玻璃呼出白气,在凝结的白雾中写着“等你”。
教室里有此起彼伏的骚动。
他们在一起的消息传开,全校就有狂风骇浪的轰动。
青梅竹马的意思,就是看着一个瘦弱害羞的男孩长成一个伟岸勇敢的男人。每一次到魏之臣的家,都必须忍受他母亲如针戳背的审视目光。当她知道小鱼的家在旧城区的老楼,家里没有父亲只有一个精神病的母亲,还有一个相隔快十年的妹妹,她便用审视的目光看着自己的儿子。
在家人的眼里她是依靠,在魏之臣妈妈眼里却像是累赘。
她从来不觉得自己有什么羞耻的地方,但有那么一刻,她觉得很狼狈。或许挡在他们中间的根本不是一扇玻璃窗,而是隔着千里海洋,蹲守在无法泅渡的彼岸。
什么青梅竹马,青涩岁月好像只是一些揶揄笑话……
下课铃声一响,小鱼不再望向窗外,那个会写“等你”的男子已经奔往充满薄荷气息的花园,他连呼吸都可以不费力气。
听说昨天交响乐社团的会议很多人没有去,部长临时取消,将会议改在今天,那个社团其实是音乐系学生的天地,她们这种业余爱好者即使不到场也无关要紧。
她确实不想去,社团是艺术团的分部,而艺术团团长正是依晴,不想被一再提醒自己是下属于她。
八
真不知道如何称赞夏天这个季节,高大的银杏树盘踞烦躁的蝉虫,满眼都是意兴阑珊无法振作的叶子。
会议室的冷气开得很足,部长的话更有催眠功力让人昏昏欲睡。小鱼用纱布擦着黄铜长笛上的指纹,细心地宛如照顾一个受伤的孩子。
“下个月高校的音乐节比赛,我们要演canon。”部长终于说了句振奋人心的话,大家仿佛一下子就精神起来。
音乐系的同学啐道:“没难度!”
“协奏吗?”鲜少说话的小鱼突如其来一问。
“是的!”部长没好气地瞅着搅局的几个人:“钢琴,竖琴,大中小提琴。有谁要报名的哼声!”他的眼睛流转到她的脸上:“还有长笛。”
像约好一样,大家“刷”一声齐望向她。
“我太忙了!”
“我想听你吹笛子!”同系的小师妹用灵水大眼看着她。
“对啊对啊!我们都没有听过耶。”几个人都跟着起哄。
“指法什么的我都忘了!”
她心里掂量着,比赛这种东西费神又费时,每天那么晚回家让安安饿肚子她已经够抱歉的。入社团只为兴趣而与虚名无关。
“不用推了,团长指定要用你。”部长说。
小鱼一下定住眼睛。
会议在无声抗议中结束。让非音乐系的人担次大任,音乐系同学的脸色果然很难看。但大学生和中学的叛逆不同,他们已经很懂得掩饰自己,即便那些赞叹和祝词连他们自己都觉得恶心。
早上林姐打来了电话,电话那边着急得让她以为有什么灾难之类的事情:“小鱼,那对戒指怎么不见了,是不是进小偷啊?”
“我前天卖了,账本上有记录的!”她淡淡地回答。
“卖了?唉,真不知道你们年轻人是怎么想的……”电话那头是可惜得不能再可惜的唠叨。她轻轻按下红键,不愿意再听到有关戒指的事情。
她没有觉得可惜,没有觉得羞愧,什么也没有。
回到家,煮好饭才知道酱油用完,明天还要做卤蛋面,她步行到隔几条巷外的杂货铺。
提着塑料袋回家,昏暗的路灯之下,脚上踩着狭长的黑影,还有孤独的脚步声。平房的围墙横七竖八,穿过几个巷口,都惊恐得不得了。
想起新闻报上报道的犯罪率有增加了百分之多少,她把袋子揣在怀里,脚步加快。也不知道是回音还是幻听,她总听到自己的脚步声分裂成两,却不敢回头看,盯着地上的影子,这一看就吓坏了,一个同样狭长影子跟在后面,渐渐地朝她靠近。
什么“抢劫”,“拐带”的字眼敲响她的脑袋。
她紧紧握着瓶颈,待那个影子叫出一声“等等——”,并伸手拍她的时候!
猛地向后砸去。
瓶子应声而碎,伴随着她的鬼叫和他的咒骂,还有酱油浓烈的味道。
那人反应还真快,居然用手避挡着。只是那酱油溅了他一脸。
他愤怒地指着她:“你干什么……”(这里省略一堆粗言秽语)。
“你……你跟着我干什么!”她也杏眼圆睁,柳眉倒竖,叉着腰再扔回那些粗俗的话给他。他好像受了不少惊吓,没见过这么凶悍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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