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来的时光总归不长久,他们于是更加珍惜这些日子。墨昀又为她叠了一箱子的纸船,还给她簪花和描眉,这都是她做神女之后从未体会过的。神女除了游神庆典的时候,平日里只能身着素衣,不得擦脂抹粉,也不可描眉画鬓,以免玷污了她作为神使的洁净。
在重重帷幕之中,墨昀最爱吻她眉间的朱砂,于墨昀而言,那一点红如同心头火,从前总在他梦中燃烧,如今真的能触碰到,常常令他分不清现实与虚幻。
神女观外传来的消息敲响了这场乌托邦般的梦。
北部战火纷飞,南部洪水席卷,李国几乎走到了历史的拐点。民间传闻甚嚣尘上,墨昀在民间的口碑开始逆转,百姓们都说君王迫害良将,为君不仁,导致神灵降下天罚。
传言如水,有心人灌进皇帝的耳朵。皇帝大怒,砸了一整套西域进贡的琉璃盏。侍奉之人战战兢兢,皇帝夜不能寐——他忧心自己真的惹怒了神灵,于是他一拍脑门,想起了古书上一个残忍又缺德的法子。
皇帝召来秘使,一面转着佛珠一面说:“如今流民甚多,你拿着金吾卫的牌子,去民间搜捕十七名阴日阴时出生的妇女和孩童,每家给个二两银子,便算作买他们的命。以此祭天,神明之怒必将平息。”
他来回踱步,如此邪恶的祭神之法,神女肯定会拒绝,他决定瞒着神女,也瞒着所有人,独自点燃祭神之火,让神灵看见自己的诚意。
他没料到,这秘使与墨昀乃是故交,即便墨昀落难后也并未断了联系。秘使领命后只能听从皇帝之令暗中抓人,然而他时常受到良心折磨,于是咬咬牙写信向墨昀求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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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日后,在那巍峨宫墙之内,无辜的妇孺被绑着双手推上高台,底下是烧得滚烫的祭坛,祭神之火已经点燃,祭坛一开,便再无回转的余地。
墨昀望着熟睡的周灵,轻轻在她额间朱砂落下一吻,随后抄起饮愿刀,头也不回地朝宫墙内走去。想他戎马半生,数不清杀过的敌,也数不清救过的民,他救下他们,不是为了让这昏君拿去当坐稳皇位的垫脚石。
他紧握长刀,第一次将刀尖对准自己人,一开始他狠不下心来,可是金吾卫似乎看穿了他的心软,以弩箭射穿他的肩膀。他终于下定决心,一路杀到祭坛。
通体银白的刀饮遍鲜血,也吞下刀主人的冤与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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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灵是被侍女叫醒的,一向安静的神女观内充斥着凌乱的脚步声,侍女在门外大喊:“神女大人,不好了,墨将军举刀谋反,已经杀到皇宫了。”
周灵摸了摸床铺,这才发现身边空无一人。她的心沉下去,难道他是为了给墨家报仇?事出紧急,她披衣下床,站上高台振臂一挥:“神字军听令,随我入宫,没我指令,不得擅动!”
周灵跳上一匹白马,神字军紧随其后,一行人浩浩荡荡踏入皇宫。锦绣皇城已经乱作一团,朝臣抱头鼠窜,宫眷们提着细软跑路,看似固若金汤的皇城,原来只是个一戳就破的纸灯笼。
皇帝瘫在地上,他面前是长刀染血的墨昀,他头一次仔细打量自己曾经最倚重的将军。墨昀的眼睛如同望不见底的深渊,冤死的将士在他眼睛里复生,皇帝颤抖着手,心里一阵发寒。
皇帝让暗卫在高台上押着妇孺,他明白,那是他最后的人质了。
“墨昀,是朕对不住你,朕一时糊涂,受奸人挑拨,才信了你叛敌的鬼话,是朕错了。”皇帝的袍子上满是脏污,两行泪挂在他苍老的脸上。
“三万精兵,满门忠烈,过去我以为忠君就是一切,可我想不到,忠君的结果是葬送他们的性命。”墨昀把刀横在他脖子上,“而你现在要葬送更多人的命,我无法袖手旁观,哪怕今日要做这乱臣贼子!”
皇帝苦笑道:“晚了,祭坛已开,神明将至,只有世上至阴至纯的灵魂,才能成为祭品。”
皇帝余光瞟到一匹白马,以及马上坐着的素衣人。皇帝眼前一亮:“神女!他要谋反!速来救驾!”
墨昀握着长刀的手僵了僵,他在心里叹息,没想到最后还是把她扯进这摊浑水。
周灵身后的神字军竖起弓箭,在这千钧一发之刻,她忽然出奇地镇静,难怪传言说神女杀了将军,原来应在这里,那么她只要按照传言杀死墨昀,幻境便能破了。
周灵瞥了高台上的妇孺一眼,皮笑肉不笑:“身为一国之君,却不能保护妇孺,还要拿他们当祭品来平息神之怒。你可知你唤来的根本不是庇佑李国的诸神,而是邪神。”
祭坛的火已经点燃,不知这皇帝从哪本集子上看来的法门,以真龙之血点燃祭神火,阴差阳错唤醒了邪神,今日恐怕不能善了。
皇帝虽然恐慌,但他更担心眼下这充满杀意的墨昀。
“此事以后再说,先替朕杀死这个大逆不道之徒!”
周灵握紧匕首,翻身下马,一步步逼近墨昀身边。周灵觉得这匕首仿佛有千斤重,她用尽全力似乎才能握住。
心口又开始一阵阵抽疼,她望着墨昀的眼睛,神女观中的日夜走马灯一样浮现,她见过那双眼里太多的情绪,因此一眼就看出来他的想法:若你想要我的命,那便拿去。
周灵想冲出这幻境,她从一开始就别无选择,只能随着历史去杀了墨昀。这个念头在她和墨昀相处的日夜中渐渐被压下心头,但如今她不得不直面这一切。
周灵闭上眼睛,她明白,自己无论如何也下不了手。
她对着皇帝面不改色地撒谎:“不能杀他。我以神使的名义起誓,星盘上诸神之箴言,墨昀乃李国将星,可护李国百年安康。”
皇帝愣在当场,神女二十年来一直兢兢业业,从不妄言,难道这墨昀真的是李国的福星?
祭坛的大火烧得越来越旺,黑烟熏得妇孺连连咳嗽。
皇帝喃喃道:“来不及了,阴日阴时的祭品必须被投进祭坛,否则这场火会将整个京都烧成灰烬。”
周灵眼疾手快,以刀鞘击在墨昀肩井穴,他本就受了伤,且对周灵毫不提防,霎时便失去力气单膝跪地,用饮愿刀勉强支撑住身体。
她从腰间拽下“神”字牌,轻轻挂在墨昀脖子上,转身对着神字军发令:“令牌在此,从今以后,你们听他号令,护他周全。”
说完这话,周灵朝祭坛飞去,薄如蝉翼的裙角拂过墨昀的脸颊,如同一个含蓄的吻。
“不行!回来!”墨昀反应过来她要做什么,他伸出手去抓她的衣角,却什么也没有抓住。
皇帝忽地拍掌笑起来,状若疯癫:“有救了,有救了,神女也是阴日阴时出生,只是可惜了,可惜……”
皇帝话还没说完,便被墨昀一掌拍晕。墨昀拖着伤重的躯体向祭坛爬去,在青石板上留下一行行蜿蜒的血迹。
“不要……”墨昀目呲欲裂,几乎流下血泪。
周灵在半空中回望一眼,她心想:“墨尘当日下定决心换血时,也是如此场景么?若幻境不破,我与他是不是永远都要困在这段故事里?”
可是,她居然只觉得心甘情愿,她的心在说,哪怕重来一万次,她也愿意为他牺牲。
站在祭坛上方,连皮肤也变得灼热,自从儿时村民因她而死,她便下定决心以后要摈弃多余的善意,即便身为灵医,救人也只为了灵力。而今她看见墨昀,看见高台上被她救下的无辜妇孺,竟从心底里泛起释然,仿佛寻回了失落已久的珍宝。
熊熊大火吞没了那抹素色,天空电闪雷鸣,片刻后,大火逐渐褪去,神女明宵彻底消散于天地之间。
铿锵两声,神字军脱下盔甲,以三跪九拜的大礼恭送神女归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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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后,很少有人知晓那日皇宫中究竟发生了什么。
百姓们只知道神女观空了,大将军墨昀不知所踪,皇帝在那一日的五年后驾崩。新皇继位后勤勤恳恳,李国上下一片河清海晏。
江湖上偶有话本传言,编排神女杀死了将军。人们再也没见过墨昀,只是每次李国遭遇外敌侵犯时,总有一人身骑白马,手握长刀,黑巾覆面,带领一群神秘莫测的军队取下敌方首级,使其再也不敢来犯。
有人喊他大将军,他并不应声,只说自己是个痴人,久而久之,民众们亲切地称其为“痴将军”。
痴将军最终葬身于埋骨山,将军死于战场,也算是死得其所。他的尸骨埋于青山,唯余一把刀插在巨石之上,日复一日地念诵着这段往事。
故事里有爱,有憾,有血腥仇怨,有万般留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