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国上下敬重神灵,神女通常拥有纯正的皇家血脉,还需具有沟通天地的灵力。在神女明宵的记忆之中,自七岁起她就被关在神女观中,除了游神节庆与朝堂议事,她从来不被允许与外界接触,身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周灵心道:“这算什么神女?别的皇家子弟要么被金枝玉叶地养着,要么在青楼和赌场胡作非为,独独这明宵,看似受着举国供奉,实则活得一点趣味也没有。”
自己既然入了幻境,还附身在神女身上,想必神女与饮愿刀的主人关系匪浅,只是不知,墨尘又去了何处。
当下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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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开房门,日光如河流般涌入,她素色的衣衫在风中飞扬。神女观位于整个京都最高处,站在上边可以看清整个京都的风光,底下有重兵把守,士兵们悬挂“神”字牌,全部任她调遣。
马车已在下头候着了,侍女恭敬地将她扶上马车,马车被漆成黑色,车窗上的帘幕厚重,坐在其中就像是坐在棺材里——不过这整个神女观,都像是个巨大的棺材。
马车平平稳稳地上路,摊贩叫卖声此起彼伏,听得人昏昏欲睡。
“八百里加急军令!都闪开!”街道上群马飞踏,一群身着玄甲的人纵马奔过,为首的那个手握长刀,身姿秀颀,虽身处闹市,却掩不住一身的肃杀之气。
马车猛地刹住,窗上的帘幕荡起,隔着数重酒旗与行人,他那双奕奕有神的眸子撞进周灵心里。是墨尘,又仿佛不是,纵马这人眉目间锋芒毕露,他们除了面容相似,别的都截然不同。
周灵捂着胸口,一股陌生的心悸在她身体里翻腾,带着一种说不出的缱绻意味。平复了好一会儿,她才明白过来,这是神女明宵的情感。
难道,她竟然喜欢那个将军?
马车一路行进皇宫,所过处侍卫皆下马行礼,李国的臣民爱神敬天,神女作为举国唯一能和神灵沟通的使者,走到哪里都广受尊敬,除了游神之时,人们见到神女都会垂首抱拳——他们认为,凡人的目光是种亵渎。
周灵在神女的壳子里只待了几个时辰,便有些受不了了,明宵虽有神女之名,但到底是个二十来岁的少女,照这样下去,迟早活成寺庙里不沾红尘的孤寂神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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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堂上,气氛有些剑拔弩张。皇帝端坐高台,底下文臣与武将已相互骂了八个来回,吵得皇帝直揉太阳穴。
“就该趁此机会将北边的蛮子全打回去!”
“打打打,就知道打,国库空虚,休养生息才是正途,墨昀将军刚班师回朝,就不能让他歇歇。”
墨昀神色淡漠,玄甲上还染着塞外的风尘,他朝皇帝作揖,面上是一派平静无波:“若李国需要,末将自当枕戈待旦,踏平北蛮。”
皇帝余光瞥见进殿的周灵,忙唤她来御前:“明宵神女,你来说,如今是战还是和?”
周灵一头雾水,在望见墨昀的刹那,心忽地柔软了一瞬。她收回目光,不轻易回话,只推脱道:“待我与神明沟通一番。”
看墨尘这样子,他多半没从幻境中醒来,也就是说,此刻他便是李国大将军墨昀,行事逻辑也会与其一致。
皇帝哈哈大笑:“好,我李国受神明庇护,无论战或不战,必将所向披靡。不过,神女向来和墨将军政见不和,今日倒难得见你们都如此平和。”
皇帝的目光在他们之间游移,周灵见状演起戏来:“墨将军刚班师回朝,我自当尊敬一二。”
墨昀看了一眼周灵便移开目光,宽大的衣袍遮住手掌,也遮住了他手里握着的纸船。
那日朝堂之争没争出什么论断,周灵回神女观后尝试摆弄星盘,神明并未通过星盘降下明确的旨意,周灵心道:“我若是神得被烦死,这皇帝连穿什么颜色的衣服都要请示神灵,真是个优柔寡断的昏君。”
然而她也只敢在心里腹诽,当着皇帝的面,她平素里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活脱脱像是青灯古佛成了精。
边地有战乱的消息传来,据说北蛮匪徒烧了李国一个镇子,墨昀领三万精兵出京平反。这日他正在城墙边誓师,士兵们齐声呼喊的声音,周灵远在神女观都能听见。
她站在楼台之上,亲眼看见墨昀高举饮愿刀,领着黑压压的一群人,头也不回地朝塞外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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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日子过得飞快,她在神女观中诵经、占星,时不时被皇帝召去宫中商议,生活过得没滋味极了,周灵甚至有点想念聒噪的芝芝,也不知他在幻境外有没有找到云澍。还有芝芝说的那句话,还原轨迹方可破幻境,可神女在墨昀的幻境中究竟扮演了什么角色,明宵既然喜欢墨昀,又怎么会亲手杀他?
这一等,就等到了漫天飞雪的冬日,和雪花一起落进京都的,是墨昀兵败的消息。
朝堂炸了锅,局势朝着谁也看不懂的方向发展,先是文臣集体上书说墨昀谋反,故意带着三万精兵踏入陷阱,而后是皇帝下令墨家满门抄斩,三代忠烈的墨家就这样颓然坍塌,一时之间京都人人自危。
周灵平生第一次体会到夜不能寐的感觉,连着十日,她只要闭上眼就会看见墨昀流着血泪对她微笑。周灵忍无可忍,翻身坐起,恶狠狠地指着镜子里的人说道:“明宵,你就这么喜欢他,连觉也不睡了?!”
四周一片静,唯余风声,周灵重重叹了一口气,披上夜行衣,避开士兵和侍女,从守卫森严的神女观中跑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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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正值宵禁,京都街道空无一人,墨府的位置很好找,就在中央大道的尽头。她不知道墨昀此刻身在何处,但她有种强烈的直觉,倘若墨昀回京,一定会去墨府。
墨府大门上贴着封条,周灵轻巧地翻进院子,明明只荒芜了十天,整座府邸却满是死气,回想午门问斩那日,他们的血流到街道上,沾在围观民众的鞋子上,连夕阳都是刺目的血红色。
这皇帝也是个容易被人挑拨的主,今日将人奉为座上宾,明日便弃如敝履,当真是凉薄。
周灵迈步朝墨府内部走去,石子路上有新鲜的血迹,她顺着血痕一路走进墨府祠堂。牌位如山,每个牌位上的名字都能牵扯出一段为国尽忠的佳话,可牌位无法说话,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后代丧命于肮脏的朝廷争斗之中。
墨昀浑身是血,靠在蒲团上紧闭双眼,他面前有两行血写成的字:长恨君恩不如水,等闲平地起波澜。
周灵的心底漫出浓得化不开的哀伤,耳畔似有鸣铁敲钟,她极缓地蹲在墨昀旁边,伸出手去试探他的鼻息。
墨昀睁开眼,脸色惨白至极,眼底一片死寂:“是你,皇帝叫你来杀我?”
“若我说不是,你信吗?”周灵作为医者的本能占据上风,她手上不停,撕下衣衫为他包扎伤口。
墨昀拨开她的手,眼眶红了一圈:“到头来,朝堂之人避我如蛇蝎,费心来救我的,居然是你……我还以为我们此生,再也没有这一天了。”
周灵简单替他处理好伤口,又将夜行衣披在他身上,仔细避开他的伤口,俯下身去将他背在背上。
墨昀一惊:“你这是做什么?”
周灵一路走得艰难,还要避开街上巡逻的金吾卫,而她竟还有心情玩笑:“听说过金屋藏娇吗?我打算把你藏进神女观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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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虽说得轻松,然而要避人耳目将这么大个人藏住,还是颇费了些周折。她在后院放了把小火,将士兵们都吸引过去,而后一路背着墨昀上了高台。
当侍女敲门的时候,她来不及躲藏,只好把墨昀放在自己的榻上,与他挤在一起。二人近得呼吸交融,她听见了身体里如擂鼓的心跳。
“神女大人,院中柴房起火,不过士兵们已经去处理了,您无需担心。”侍女推门而入,将端着的茶水放在桌案上。
周灵颇有些手忙脚乱,用被子将墨昀罩住,而后卧在床榻上,哑声道:“知道了,传我令,自今日起神女观完全封闭,我要闭关准备祭神仪式,任何人不得打扰。”
侍女得令,福了一礼便恭敬地退出房间。
墨昀强撑着坐起来,他脸色苍白,气若游丝道:“事已至此,墨家满门因我而死,三万精兵尽数做了朝堂争斗的燃料,我活着回到京都,只是想亲自在祠堂向列祖列宗谢罪,将我这条命还给墨家。你救我,就等于把自己拖下水。”
周灵的心里又升起难掩的哀伤,以及控制不住的疼痛,就好像这些苦难降临在她自己身上一般:“所以你要放弃生命?不去替枉死的人申冤,也不管边关的百姓。”
墨昀的衣袖里掉出一只纸船,他急忙捡起来藏在身后,忽地转头盯着周灵:“你为什么救我?”
在静谧的氛围中,周灵一声一声的心跳已经昭示了答案,陌生的情绪破土而出,她攥紧手指别过眼去,道:“我不想你死。”
她明白自己心里翻腾的情绪是什么,墨昀于明宵而言,是鲜活的油彩和握不住的水中月,是她做神女以来心中唯一的甜。如果没有这点寄托,她早就撑不下去了。
周灵觉得脸颊有些湿润,上手一摸,竟抹了一手的泪。她看见了墨昀身后的纸船,忽然明白过来:“每年生辰,神女观门前都会有九百纸纸船,那些都是你叠的?”
墨昀默不作声,他们不约而同地想起从前,在明宵的记忆中,彼时她还不是神女,只是深宫中无忧无虑的郡主,墨昀也还不是名震天下的少年将军。他们曾经共度过许多时光,明宵曾说她自幼长在宫墙之内,向往广阔的山川湖海,每当此时墨昀便会折纸船,纸船顺着河水漂远,把他们的愿望也带去远方。
后来时局忽变,她被冠以神女之名,皇权与神权如枷锁,将她禁锢在七层高台之上。他们被推搡着长大,学会戴上面具掩藏心意。
周灵只觉谁在自己心尖上扯了一下,浑身的血液都在沸腾,她的身体比头脑先一步作出反应——她小心翼翼地拥住了墨昀。
“不要死,活下去,好不好?”她的声音带着哽咽,周灵一边控制不住地沉溺在明宵的情感中,一边唾弃自己一代灵医声名毁于一旦。
墨昀被她抱住,身体登时变得僵硬,薄红从耳根蔓延到脸上。他从未料到,自己心底里藏得最深的一棵树,有一天竟然真的能开出花来。
往后整整一个月,他们就如凡人眷侣一样生活,周灵将他藏得很好,以针灸替他疗伤。他们心里都知道,这些日子是偷来的,终有一天他们会分开,各自走各自的窄门。
寂静无人的夜晚最适宜谈心,经年暗恋是缠在他们身体里的结。烛火跃动,帘幕被风卷得相互碰撞,这高台从前是她的锁,如今是她的药。
神台之上,衣衫交叠,刻在星盘上的诸神闭上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