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灯光太亮,你把灯灭了。”周灵懒洋洋靠在榻上,左手把玩着葫芦,下意识地支使墨尘干活。
墨尘如往常一般屈起手指,片刻后,烛火仍然在四平八稳地跳动。墨尘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失了灵力,不再是翻手云覆手雨的魔尊了。他摩挲着手指,有些失落地想道:“又成为了灵力低微的废物。”
芝芝风风火火从外边闯进来,手上提满刚打的美酒,酒水顺着瓶口溢出,将整个屋子灌满酒香:“都别睡了,我打听过,此地盛产美酒。今朝有酒今朝醉,我们今日不如大醉一场,忘掉凡尘俗世的苦恼?”
周灵从榻上下来,衣衫勾住了床角的雕花,墨尘见状,伸出修长手指,几下解开缠绕的死结。
每次他凑近她身边,都能闻到一股缭绕的木质药香,药香与酒香缠在一起,明明还未饮酒,就将他的脸熏上一层薄红。
“喝什么酒?墨尘刚放完血,气血大亏……”周灵扇着风,想把酒气驱散,墨尘忽地抓住她的手。
“喝一点也无妨。”墨尘上前一步,捧着酒坛子,将酒悉数咽下,一双眼睛黑白分明,直直地盯着周灵,像是有话要说。
“不是。”芝芝急忙拦住墨尘,奈何晚了一步,“这酒是农家酿的,向来醉人,你一下子喝这么多,不怕醉死在这儿?”
墨尘摇摇晃晃地放下酒坛,抹去唇角沾着的酒水,压抑已久的情绪几乎将他吞没:“不喝这酒,有些事我说不出口。放血不全是为了你,我本就……本就该死。”
发丝垂落在额间,遮住他的眉眼,他将喝空了的酒坛放下,因酒意上头扯松了胸前的衣襟,露出一片莹白的皮肤。
“有人说我是灾祸的源头。”墨尘的声音低下去,他颇有些自嘲地说,“我身为魔尊,本就是人间话本里的恶鬼,任何人见了我都退避三尺,如今我记忆有损,不记得自己为祸人间的旧事,连灵力也丢了。形同废物,这样活着,还不如死了。”
酒坛子从桌上滑落,摔成一地碎片,他忽而释然一笑,竟要赤脚踩在那些碎片之上。
“做什么?”周灵反应极快,扯住他的腰带向后一拉,墨尘便失了重心,歪倒在周灵的怀里。
透过轻薄的衣衫,周灵感受到墨尘滚烫的体温。经过一番拉扯,他胸前衣襟散得更开,眼神中笼着迷蒙,以及周灵看不懂的情绪。
周灵一只手揽住他的腰,一只手毫不客气地拍着他的脸:“你喝酒喝傻了?没事寻什么死?究竟哪个好管闲事的说你是灾祸?墨尘你记住,你是和我签过主仆契的人,你的命早就由不得你了。”
墨尘眼中似有光亮了一霎,他抬头朝周灵越靠越近,周灵以为他有话要说,也俯下身去。
墨尘的唇擦过她的耳廓,在周灵愣神的刹那,一整坛的酒终于发挥作用,他只觉得谁在头上狠狠敲了一锤,直接醉了个不省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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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一睁眼,已经是第二日的午时。周灵坐在床榻边,手指翻飞,正在叠一只纸船。
墨尘坐起身来,周灵瞥他一眼,双手捧着纸船递到他跟前:“这个送你,小时候我每次不开心,村里的大人就会给我叠纸船。”
墨尘接过纸船,很小的一只,贴在手心时似乎能感受到周灵的余温,暖意顺着他的手心蔓延至全身,他眨了眨眼睛,轻声道:“你这是……在哄我吗?”
周灵不自然地别过眼去:“你就当是吧。叠完纸船,把它放进河里,再大的烦恼就都顺着河水飘走啦。”
墨尘用手指小心地戳了戳纸船,喃喃道:“那我可舍不得。”
芝芝敲两下窗,旋即推门而入,一股寒风飘进屋子:“打扰你俩了?云王府来信,云澍采药未归,可能是妖邪作乱。”
周灵和墨尘同时脱口而出:“什么?”
他们对望一眼,周灵垂下眼眸,云王府选址乃风水宝地,妖邪从来都绕着走,这些年更是从未发生过灾祸,如今怎么如此反常。
墨尘心道:“那老秃驴说的果然是真的,我就是个灾星,身边所有人都会被我牵连。”
周灵像是看穿他在想什么,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云澍失踪,不宜耽搁,我们先行动身为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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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一番腾云驾雾,匆匆赶往云王府。李管家老早就在府门前候着,来回踱步,一见到他们,就像走丢的小孩见到了亲人,扑过来拉着周灵的手,五官皱成了橘子皮:“周神医,你们可算来了——自打你们上次走后,我家王爷就在府中闲不住了,今天去找师傅学剑,明儿就上山踏青采药,我劝说王爷体弱不宜走动,可是怎么拦也拦不住哇……”
墨尘沉吟片刻:“我的下属飞鹰呢?”
李管家拿袖子抹着老泪:“飞鹰与王爷一道消失了。王爷三天前去埋骨山采药至今未归,府中闲人全被遣去寻,一丁点消息也没有,老奴实在是没办法了,才写信来叨扰你们。”
“埋骨山?”周灵的手指一下一下敲着木头柱子,“这名字,怎的如此不吉利?”
见他们一行人依然镇定,李管家走失已久的理智终于回了笼:“青山有幸埋忠骨,传闻数百年前,李国的将军曾经在那座山战死,百姓们寻不到他的尸骨,就将整座山供奉了起来,取名为埋骨山,也有人说多年前神女斩杀李国将军,他们二人皆葬身于此。老奴失礼了,只顾着心急,各位贵客赶路劳顿,先随我去厢房修整片刻吧。”
墨尘打断他:“不必了,救人要紧,我们先去这什么埋骨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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埋骨山位于云王府往西十余里处,整座山云雾缭绕,安静得连鸟雀叫声也没有,山门入口处立着木头牌子:山中野兽出没,夜晚禁入。
芝芝望着天边西斜的夕阳,打了个寒噤:“要不,明日再进?这山看着可真邪乎。”
周灵坏笑着推了芝芝一把,芝芝踉跄着摔进山门,把自己团成一只蘑菇:“周周周灵,有有有鬼,救命啊!”
“鬼什么鬼?”周灵把他从地上拽起来,“瞧你这没出息的样,云澍一个病弱凡人,再耽误下去怕是都要轮回转生了。”
芝芝抖着身子,死死拽住周灵的衣角,警惕地打量四周。墨尘无奈地撇嘴,掰开他的手将周灵的衣角扯出来,又将自己的袖子递到他手边:“牵我的。”
芝芝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大力攥住,墨尘被他扯得一趔趄,露出半边白皙的肩膀。
墨尘:“……”
周灵没眼看般地转过头,带头朝山里走去。
天色渐渐暗下来,周灵双手捏诀,业火四散而去,将深林照得透亮。
芝芝自顾自道:“放火烧山,衙门坐穿。”
业火不似普通的火焰,主人可以随心控制它的温度,周灵白了芝芝一眼,心道:“真是没常识。”
三人愈发接近埋骨山的深处,迷雾如鬼魅一般缠上来,不知是不是周灵的错觉,她总觉得这迷雾带着黑气,似有蛊惑人心之效。
压抑的嘶吼从远方传来,那声音尖锐又含着痛苦,仿佛含着百年冤屈。周灵被激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加快脚步朝那边走去。
拨开层层叠叠的树叶,他们在山坳处看见一个被铁链锁着的“人”。
铁链一头连着山体巨石,一头捆在那人的四肢上,另有两条链子穿过那人的肩胛骨,将他钉在原地。那人一头银发披散,经年的怨气在他周围缭绕。在巍峨巨石之上,插着一把通体银白的刀,即便在夜色中也流光溢彩。
芝芝早年闯荡江湖,见多识广:“这刀看着眼熟……埋骨山,没错,对上了。”
芝芝接收到两人如出一辙的目光,哂笑一声,不再卖关子:“这刀名为饮愿,是李国大将军的佩刀,至于被铁链锁着的“人”,多半是刀灵。”
名器开了灵智,便会生出魂魄,化出实形,更有甚者会在主人死后替其完成未竟之志。
周灵仔细端详那人:“他周身怨气环绕,看样子他的主人生前蒙受了不小的冤屈,看不清正脸——”
她从地上捡了块石头,砸在铁链上,发出当啷的脆响。
那人猛地回头,在朦胧月色的映照之下,先是露出半张爬满黑色咒文的脸,而后是血淋淋的身体,他仰天嘶吼,咒文像是活了一样,在他的脸上狰狞地晃动。
他的目光在山林间逡巡,随后迅速锁定周灵他们的位置,乍一看像一头苏醒的凶神。咒文慢慢褪去,月色将他的轮廓勾勒得无比清晰,他那张脸,竟然和墨尘一模一样!
【刀灵:无名,忠义孤魂藏山林,饮遍遗愿得此生。玉面银发,咒文覆面,重情重义,张扬弑杀】
周灵盯着墨尘的脸,道:“他是你同父异母的兄弟?”
话音刚落,怨气在刀灵身边凝聚成黑洞,刀灵对着墨尘邪气地笑了一下,墨尘便倒飞而出,悬停在黑洞边缘。
芝芝急得跳脚:“完了完了,那黑黢黢的东西多半是刀灵主人的生前幻境,只有怨气累积到一定程度,才会形成如此幻境,凶险万分。”
周灵想也没想,运转灵力朝墨尘飞去,她的指尖刚碰到墨尘的衣衫,黑洞蓦地开始旋转,将二人一同吞噬进去。
黑洞的速度很快,快得芝芝来不及反应,只能在他们身后大喊:
“还原生前轨迹方可破幻境,切记切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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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百年前,李国。周灵在七层高的神女观中醒来,入目是重叠的白色帷幕,房间里一丝光也没有,四周尽是压抑的昏黑。
一连串的记忆涌入她的脑海,她还没搞清楚,便跌跌撞撞地走下床榻,碰倒了床边的铜镜,在碎裂的镜中,她看清了自己的面貌——眉间一点朱砂,脸仍旧是她自己的脸。
“神女大人,陛下唤您今日朝堂议事,马车已在观前备好。”侍女的声音从门外传来,铜镜碎裂的声音极大,侍女却像没听到似的,说完话便转身下了楼。
什么,怎么就成神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