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她叱咤风云的一代灵医,竟要殒命在个不知名的小城……她的意识开始模糊,眼前仿佛下了一场雪,雪地的尽头,是年幼时生活过的村落。
墨尘从未见过周灵如此脆弱的模样,他取出瓷瓶里的神药,给周灵喂下去。芝芝跌跌撞撞走到他们眼前:“大妖未除,我来照料她吧。”
那九只大妖一见到墨尘,斗志一下子就烟消云散,只有玉妖还昂着脖子嘴硬:“尊上,你从来都看不见我,从前你做魔尊时不把我放在眼里,如今你宁愿给这个女人做奴仆,也不愿回头看我一眼,真叫奴家伤心。”
一只大妖跳出来捂住她的嘴,颤巍巍说道:“尊上,我们一时鬼迷心窍,对您并无恶意啊,我们这就走这就走。”
说着,那大妖使出遁地的术法。墨尘挂心周灵的伤势,并未追击。
芝芝焦急的声音传来:“墨尘,你从哪拿来的药,不会是假的吧,周灵怎么吐血了?”
墨尘用袖子擦去她嘴角的血迹,脑子里一片纷乱,只恨自己平日里没和周灵学点治病的手段。
他握着周灵的手,感觉她的手越来越冰凉,怎么都捂不热。她的血色与生机似乎在一点点消逝。
墨尘忽地冷静下来,他抓起周灵的匕首,面无表情地割破手腕,鲜血登时喷涌而出。
芝芝:“你疯了?这是殉情的时候吗?”
墨尘以血为阵,他指尖是碧绿的业火,满身灵力化作燃料,以近乎自焚的速度燃烧。他语气坚定:“我乃魔王,不死不灭。将我的血换给她,她就能活。”
芝芝心头一震,他张着嘴,半天说不出话来。他着实想不到,墨尘对周灵竟情深义重至此,为了她可以连命都不要。
业火将墨尘映得像地狱里的恶魔,可没有哪个传说,会将恶魔刻画成一个以命换命的痴人。
芝芝垂着头:“没有其他办法了吗,你知道的,周灵从来不愿欠别人命。”
墨尘用灵力将身体里的血剥离,刚寻回来的两颗守护星在他身边旋转,似乎想阻止他自杀搬的行径。可他疯了似的,将业火烧得更旺,满心满眼,天地之间,只看得见那一个人。
上空风云忽变,乌云遮蔽天光,白日骤然变成黑夜。夜空中,天边的流星如闪烁的眼睛,寂寂自半空滑落。
墨尘用目光仔细描摹周灵的样子,眼神是说不出的眷恋,即便下到碧落黄泉,他也会牢牢将她刻在心上。
“这是上古秘术,我没试过,也许会死吧。你告诉她,若我死了不必自责,临渊池往后的每一天都是我偷来的,是我赚了。”他极温柔地笑了一下,想去触碰周灵的脸庞,却见自己指尖沾着血,还未等触及便收回手。
碧绿的业火燃得凄异,四周一片漆黑,唯此处亮着,远看像是谁在放烟花。
周灵觉得全身似乎浸在水中,有什么东西驱赶了四肢的寒意,她的身体一寸一寸温暖起来。
雪地不见了,满目是碧色的原野,有个模糊的影子在向她奔来。
光亮在她眼前晃动,她挣扎着睁开眼,第一眼看见的是墨尘苍凉的笑容。他嘴唇翕动,声音轻得像羽毛:“还好,若亲眼看见你死在我面前,我怕是,会做一辈子的噩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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芝芝左右手各拿着一把扇子,照看着灶台上两个药庐。他颇有些生无可恋:“这下好了,你俩全病倒了,留我一个人照料你们。”
周灵翻身下床,她瞥了还在昏睡的墨尘一眼,神色有些复杂。她的伤口在飞速愈合,魔王的血在她身体里流淌,如今她五感极为灵敏,全身上下充斥着翻涌的灵力。
从未有过的力量在她身体里激荡,她知道,是他拼了命,才将她从鬼门关拉回来。她盯着墨尘沉睡的侧颜,一腔乱麻般的心绪中似有枝桠破土而出。
“不用给我熬药了。”周灵抓住墨尘的手腕,将银针刺入他周身穴位,“这位身体更虚弱,先紧着他吧。”
芝芝扇风的手停了一下,半晌,他忽而轻笑道:“某人为了你,可是连命都不要了。”
周灵岔开话题:“你来同我切磋一番——自打我醒来,就觉得修为提升了好几个台阶。”
芝芝手上的扇子掉在地上:“……”
他们隔着五丈的距离相对而立,芝芝像是预料到什么,先用灵力将自己裹成一只蚕蛹。
周灵勾勾手指,示意他朝自己攻来。
“准备好了?我可没留手。”他一边说一边猛地朝周灵冲过来,话音还未落,整个人倒飞而出,啪地一下嵌进墙里,抠都抠不下来。
周灵甩甩手,吹灭指尖的业火:“不好意思,劲儿使大了。”
芝芝破碎的声音从墙缝里冒出来:“想,杀,我,就,直,说。”
在这鸡飞狗跳的时候,昏迷许久的墨尘终于悠悠转醒,他盯了好一会儿天花板,周灵在他眼前挥了挥手。墨尘喃喃道:“原来,下地狱之前,还能见到挂念之人吗?”
他说话时眼神放空,像是她采药时偶尔遇见的懵懂小动物,看一眼就叫人心软成一汪湖水。
周灵强忍住笑意,以从未有过的温柔语气说道:“下什么地狱?你现在可活蹦乱跳的,只是灵力低了些,堪堪成了个半妖。放心吧,我会对你负责的。”
墨尘终于回过神来,听闻此言,他的眼睛亮了一下,如夜空中的星子。
周灵拍了拍他的肩膀,接着说道:“以后你就是我拜把子的兄弟,同生共死的伙伴。我再也不会奴役你,也不会借着主仆契欺负你。”
墨尘的满腔希望落了空,他在床上翻了个身,将后脑勺对着周灵,无论周灵怎么哄也再不开口了。
又过了几日,墨尘身上的伤好些了,周灵拽着他趾高气昂去了魔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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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偷袭他们的妖都缩在领地不敢冒头,周灵一路打过去,狠狠报了当日之仇。大妖们被周灵揍得服了气,将玉妖的下落抖落得干干净净。
周灵一想到玉妖就来气,墨尘也是,不知道何年招惹的烂桃花,带来这许多麻烦。她暗地里瞪了墨尘一眼,在心里埋怨他作为魔王,偏要生得一副招蜂引蝶的好皮囊。
墨尘觉得后背一凉,不明所以地望向周灵。
“看什么?”周灵正要像往常一样呛他几句,忽而想到他换血之事,生硬地转换语气,“看这魔界风景甚好,甚好。”
魔界满地萧瑟,一轮血月悬挂当空,枯木下横着不知谁的尸骨。乌鸦应景地叫了几声,衬得这番光景更为寥落。
“……”墨尘环顾四周,“你的爱好倒挺别致。”
周灵打了个哈哈,带着墨尘御风而行,直捣玉妖老巢。她用业火将玉妖的宅子烧成飞灰,业火不畏水,足足烧了三天三夜,烧得魔界的天也被映成红色。
她叫墨尘用玉笛唤来魔界众人,当着所有人的面抽去玉妖千年修为,将她打回原形,放在魔宫九百九十九重台阶的最底下,做成垫脚石。
魔界人人自危,大妖们屁都不敢放,只盼着这两尊煞神消气,打哪来的回哪去,再没有人敢惦记他们的灵力。
周灵站在宫殿的最高处,她的声音裹挟着灵力,敲在每只妖的耳边:“以后,我便是墨尘的刀与剑。他以魔王之血换我生机,他的命就是我的命,谁若敢动他,我必将用业火烧尽谁的魂魄!”
她打了个响指,滚滚业火顺着台阶一路往下,与众妖擦肩而过。
众妖跪地,宫殿中鸦雀无声,再大的异心也被吓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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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机阁。淼淼站在观星台前,浩渺星河之中,两颗异星陨落,淼淼对身后的人说:“果真如你所料,魔王换命,灾难消失。灵泽上神真是好谋划。”
她身后的人自暗处走出,他头上的鹿角一点点消散,袈裟也逐渐褪去。他撕下鹿僧的皮,变成上神灵泽的模样。
灵泽没答话,他低头看向手腕上的咒文,身形一晃,淼淼急忙过来扶他。
“上神,这咒文,是怎么回事?”
灵泽轻不可闻地叹气,道:“干涉他人命运的反噬而已,不碍事。只要能阻止墨尘寻回碎片,阻止他颠覆世界,一切都值得。”
他的眼睛看向虚空,思绪飘回数万年之前。那时候人间变成苦海,洪水、地震、战争,所有生灵都在灭世的劫难中挣扎。他曾与墨尘一战,那一战打得天昏地暗,七天七夜也没有分出胜负。
灭世之劫,因他而起,魔王不死,世间生灵将永无宁日。
淼淼感慨道:“若那时候魔王能听你的,也不至于落到此种地步。”
灵泽背过身去,他的声音在千机阁中回荡,显得空落落的:“往事休提,本上神需闭关数日。切记,不可让墨尘寻回碎片,否则灾难必将重现。”
淼淼望着他的背影,明明他是六界最至高无上的神灵,可她总觉得他眼睛里有极深的哀痛,连背影也显得孤寂。淼淼心道:“大抵要将六界众生扛在肩上,再厉害的神明,也会被压得喘不过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