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仍然是大片的鲜血,墨尘在梦里呓语,脖子上冒出薄汗。床檐角上挂着的香囊散发出草木的幽香,被风一吹,飘得满屋都是。
墨尘闻到香味,终于从梦魇中挣脱。他取下香囊,用手摩挲片刻,他面上浮现出浅淡的笑,心道:“周灵既赠了我香囊,我也得回个礼。”
这香囊是周灵随手做的,里边塞满了用不上的草药边角料,意外地凑出了安神的功效。虽然送的人不太上心,收的人却是十足的珍惜,抓着头足足想了三天三夜,才想好如何回礼。
夜已深,墨尘睡意全无,拿出从周灵那里讨来的青玉葫芦,以手为刃,在葫芦上一笔一画刻着繁复的符咒。
窗子被北风一吹,呼呼作响,黑影如流水一样从窗子流进房间,停在屏风后边。墨尘心里眼里只有面前的青玉葫芦,对这黑影浑然未觉。
他每刻一笔,就停下来端详片刻。做魔尊时他曾经学过符篆,可如今碎片只寻回来两枚,过去的记忆断断续续,他几乎是在从头自创一种全新的符咒。
屏风后的黑影显出形貌,那是个年轻的男子,身披袈裟,头生鹿角。鹿僧如鬼魅一样隐在黑暗处,双眼亮如鬼火,死死盯着墨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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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时辰后,墨尘刻完符咒的最后一笔,他长呼一口气,用指尖血将其彻底激活。
如此,这符篆就算是成了。若是以后周灵遇到危险,他就算是在天涯海角,也能有所感应。
鹿僧像是再也看不下去了,他拍着手从黑暗处一步一步逼近,转瞬间就站在墨尘的桌案边:“施主是个痴人,可惜多情总被无情误,再深的感情,千年万年后不过是一把黄土,你说是么?墨尘。”
“哪里来的秃驴?”墨尘将葫芦收好,一掌将桌案击得粉碎,“故弄玄虚,也配直呼我的名讳?”
“阿弥陀佛。”鹿僧双手合十,他眼中似有精光闪过。四周光景猛地一变,上下皆是一团烈火,这火吞噬着人间的一切,刹那间,满目尸横遍野,恍惚间能听见人们的哭喊声。
墨尘冷嗤一声,漫不经心吹响玉笛,笛声化作锋利刀剑,将天地撕开了一道口子:“区区幻境,也想困住我。”
“非也。”鹿僧缥缈的声音从幻境外传来,“贫道对施主没有恶意,也从不干涉人间因果,只是想提醒施主一句,灭世的劫难即将到来。到了那一天,无尽的火会焚尽一切,天与地倒转,没有人能活下去。而你,墨尘,你就是这劫难的源头。”
墨尘一怔,鹿僧的话像铜罄敲在他耳边,遗忘的记忆轰然将他淹没。纵然他不喜人间,可他也从来没有想过夺走那些无辜之人的性命。墨尘头痛欲裂,他抵着额角,冷汗一滴滴往下淌。倘若,这秃驴说的是真的呢?
墨尘嘶哑道:“不可能,我从无灭世之心,再说了,那些人的生死,与我何干?”
幻境忽地一变,在那熊熊烈火之中,十字架上捆着一个熟悉的人影。那人白色的裙边满是脏污,一双平日里神采飞扬的丹凤眼紧闭,仿佛下一刻就会随烟尘散去。
“周灵!”墨尘的心脏猛地瑟缩了一下,明知是幻境,他也踉跄向前扑去,不管不顾踏进烈火之中。
天空与地面如碎裂的镜子四散,幻境消失。天边阴沉沉的,窗外下起了雨,淅淅沥沥。
墨尘失魂落魄地靠在墙边,鹿僧迅速贴近,一只手撑在墙上:“果然,你就这么喜欢她?刻了一晚上的葫芦也是给她的?”
墨尘一把将他推开:“关你何事?”
鹿僧抿起唇,语气有些僵硬:“你若是执意去寻找记忆碎片,迟早会把她害死。墨尘,世界已经因你毁灭过一次了,是上神灵泽阻止了那场灾难。贫道怜悯苍生,不愿看到悲剧重演。”
墨尘从纷繁的念头中回神,前所未有的自我厌弃几乎将他吞没,他心想:“早知如此,又何必活着呢,在临渊池,或者更早之前,我就应该下地狱。”
鹿僧的掌心化出一只小瓷瓶,他说道:“此乃上古神药,只此一颗,可活死人肉白骨,也可解一切禁制。你将这药吃下,主仆契便可解了。此后,你莫再入歧途。”
墨尘并不去接瓷瓶,鹿僧也不在意,将瓷瓶塞进他怀里,施了个诀便原地消失,倒真是来去如风。
窗外雨下得越来越大,墨尘失了魂一样,在街道上游荡。他呆呆地望着檐下躲雨的路人,有人拖家带口,也有人行色匆匆,小女孩被母亲抱在怀里,隔着雨幕和她相望。
“无尽烈火……焚尽一切……”墨尘喃喃道,他闭上眼,幻境中的哭嚎声钻进他的耳朵,分明是夏日,落下的雨滴却像冰块,冻得他骨头缝里都结了冰。
如果他注定要带来灾难,那他一定要离周灵远一些。那些还未来得及理清的旖念,便藏在心底最深处,一辈子也不要让她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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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足足在雨中站了一天,过往的记忆走马灯一样浮现,欢笑的、温暖的、愤怒的,一点一滴都和周灵有关。可惜,是时候告别了。他施了术法,清理干净全身的水渍,如游魂一般走到周灵的房间门口。
门内,芝芝嗑着瓜子,一边嗑一边八卦:“哎呀,周灵,我和你认识这么多年,可从未见过你这样啊。”
墨尘要敲门的手悬在半空,一种热切的希望忽地在他心中冒了个芽,虽然魔王大人平日里不屑偷听别人的闺房话,可遇上了周灵,他心中的规则总是一碎再碎。
芝芝接着说道:“你是不是……喜欢墨尘啊?”
墨尘的心忽地一紧,还没等他心中的枝枝蔓蔓开出花来,周灵的话就如一盆冷水浇在他心上:“喜欢?哈哈哈,开玩笑,我周灵——大名鼎鼎的恶女灵医,仇家多得十只手都数不过来,这辈子没积过德,专职招人恨,从来不知道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滋味。”
芝芝和周灵继续说笑,笑声从屋内透出来,一声声刺进墨尘耳朵里。他攥紧手中的青玉葫芦,心中是翻涌的涩然。也许他的确是天生的恶种,永远得不到命运的一丁点垂怜,哪怕只是片刻的温暖,也要被上天收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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吱呀一声,周灵推开房门,她眉眼含着芙蓉般的笑意,对墨尘内心的波澜一无所知:“做什么呢?我看你在这儿徘徊半天了,怎么不进门?”
她的目光移向青玉葫芦,随即一把将葫芦抢过来:“你在我葫芦上加了符咒?我说呢,原来是想给我个惊喜,前几天神秘兮兮地向我讨,我还以为你是惦记葫芦里的灵力。”
墨尘的手指颓然垂着,他有些怨毒地想,这人从来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恐怕从来没有人真正走进她心里,那她又为什么要拼命护着自己?那些天他辗转难眠,反复琢磨的谜题,终究没有机会亲自解开了。
墨尘逼迫自己摆出冷漠的神情,不让一丝难过从声音中泄露出来:“你想多了,加符咒是顺手的事。周灵,我有极重要的事要同你讲——你听好了,流落三一镇非我本意,做驰骋六界的魔尊才是我的宿命,如今两枚碎片已经寻回,我们就此……”
他的手隐在衣袖里,指甲将手掌掐出一道道血痕,他稳住颤抖的声音,接着说道:“我们就此别过,江湖路远,各自珍重。”
周灵愣愣地抓着葫芦,看上去竟松了一口气:“这就对了,这才是我认识的魔王大人,前段时间我还以为你被妖邪附体。”
墨尘的满腔愁绪被噎了个不上不下,他负气地一挥袖子,头也不回地走了。
芝芝和周灵大眼瞪小眼,芝芝奇道:“他吃饭呛着了?怎么脸都憋紫了?”
周灵摆摆手,把葫芦翻来覆去观赏:“反正有主仆契,不怕他跑了——这葫芦刻得真好看,一看就费了不少心思,真是合我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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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明已在心里告了别,墨尘却怎么也舍不得走远。他来回摩挲着小瓷瓶,都快把瓶身盘包浆了,也没把神药吃进去。这主仆契,是他与周灵此生唯一的联系了,他不想就这样割舍掉。
墨尘在城里来回转悠了三天,无数次下定回魔界的决心,明明只是捏个诀的功夫,他就能永远离开周灵,再也不受主仆契的支配。可如今回想起来,支使他干活的周灵在他心中居然可爱起来。
魔王大人几乎快把此生的愁绪全想遍了,仅仅三天未见周灵,他心中的思念已经满得快要溢出来。他坐在茶摊上,惆怅望着天空,幽怨地想道:“对她来说,我果然不重要,消失三天,她也不说来寻一寻我。”
风卷落枝头的叶子,道路上尘土飞扬。墨尘感到右手掌心在发烫,他低头一看,掌心上浮现出与葫芦上一样的符咒。符咒显出不详的红色,乍一看像是在滴血。
又一阵风吹过,茶摊上已经不见墨尘的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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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周灵和芝芝陷入苦战,十个大妖重重围住他们,芝芝被揍得鼻青脸肿:“周灵,早叫你平时收敛些,你看,这下仇家来寻仇了。”
“未必是寻仇。”周灵用手指抹去嘴角的血,断断续续道:“来寻我仇的都是些小妖,这些妖灵力高深,倒像是来夺修为的。”
为首的妖揭下面具,她的笑声尖利,如金石相互磋磨:“又见面了,这次尊上不在,我如果取了你的命,想必,他一定会伤心吧。”
面具下的脸有些面熟,竟是上次刺杀云澍的玉妖。这次她学聪明了,从妖界组织了九个蠢蠢欲动的大妖,一路尾随他们,趁墨尘不在将周灵和芝芝团团围住。
玉妖没留余地,半生灵力倾力而出,化成一把硕大的玉剑:“尊上既然不愿意爱我,我就杀尽他身边之人,再用你的命,去换他的修为。若我成了至高无上的魔尊,他就只能顺着我,一辈子听我的话,哈哈哈!”
又是个走火入魔的恋爱脑,周灵长吸一口气,血腥味在她胸腔中蔓延。刚刚打斗的时候,大妖一掌击在她肩胛上,如今那处一片麻木,几乎失去知觉。她用灵力封住穴位,暂时将疼痛压下去。
“呵,真是痴心妄想。”周灵抽出匕首,迎着寒意逼人的剑锋而上,在空中打了个旋,堪堪与玉剑擦肩而过。
她出手极快,匕首将玉妖的脖颈划出一道血线。玉妖惊呼一声,指甲延长三寸,嗤地一声嵌入周灵的血肉之中,而后她又召唤玉剑调转剑锋。
周灵额间隐隐有了薄汗,伤处的疼痛几乎快要压不住了,她腰间葫芦符咒疯狂闪着光,藤蔓自葫芦上生长,轻轻将她扶住。
玉剑就快要抵近她后背,倏尔在空中停滞了一瞬,随后从剑尖开始一寸寸碎裂。
“都给我滚!”平地雷霆乍惊,墨尘自半空而来,碧色的灵力涤荡开来,以周灵为中心,掀起一股强劲的气浪,把大妖们击退到十丈开外。
他眼眸中燃着碧绿色的火,周灵苍白的脸和幻境中重叠,切肤之痛从他心脏向外蔓延,连带着他的手指也疼得微微颤抖。
他温柔地接住周灵,像接住他此生最重要的至宝。
“周灵。”墨尘的声音也在抖,他极轻地掀开她肩胛处的衣襟,被血气刺得移开眼,这下连睫毛也开始颤抖。
“做什么?别一副,吊丧的模样。”疼痛与麻木交替出现,周灵不愿让他看见自己的狼狈,伸出手盖住了他的眼睛。此刻她的身体就如同汛期的堤坝,四处是窟窿,堵也堵不住。
一股灰败之气,从她的伤口流至四肢百骸。
她是医者,她在自己身上嗅到了将至的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