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灵的心脏开始抽疼,她从来都抗拒与神女扯上关系,可是有些记忆是刻在血脉里的东西。
夙鸢的最后一缕神魂已消耗殆尽,她在识海里说:“不要心软,动手。”
周灵闭上眼,鱼火开始旋转,而后一举击碎那团金色的魂魄。
天地骤然一寂,随着神魂瓦解,灵泽最后的分身一点点消散,他最后地、深深地望了周灵一眼,像是要将她的模样牢牢刻在心上。
灵泽:“早知道……我便……陨落在神魔大战,至少……在你心上……还是那个……兄长。”
金色的神光黯淡下来,神殿之外,万万年不变的天空下起雨来。上古神陨,天降异象。
许多记忆一齐涌上周灵的心头,她看见自己与灵泽对月饮酒、共御妖魔,她曾经将他视为此生知己。他们相依为伴的那些年,终究被一场妄念葬送。
五脏六腑仿佛都在燃烧,周灵被这剧痛折磨得站不稳。燃烧神魂的滋味的确不好受,夙鸢苦苦支撑了那么久,也是难为她了。
墨尘将她拥住,像是抱住一块寒冰。她的体温变得极低,意识也渐渐模糊。
如今灵泽已死,是时候重塑时间,回到原来的时空节点,回到灵泽降下灾难之前。虽说人死不能复生,可假如时间倒转,也许覆水亦能收。
墨尘与她十指相扣,将灵力源源不断地渡给她:“周灵,不管你在做什么,快停下,你的神魂快要消散了。”
几度生死,没成想又站在生命的尽头,她也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为了大局牺牲自己。除了有点疼,这滋味居然也不赖。
周灵哑声道:“对不起,答应你的长相守,我大概会食言了。”
时空大门的虚影缓缓出现,将他们二人柔和地罩住。无边神光覆盖一切,也抚平一切消亡与离别。
——
死亡是一片寂静的黑夜,周灵感到自己如一叶孤舟,在地狱里静默地飘浮。应当是梦吧,她梦见有个人跪在长长的阶梯上,声音有些熟悉,他嘴唇翕张,好像在说:“吾以吾命,代其一生。”
飘着飘着,前方落下一点天光,于是她睁开眼,周遭是熟悉的陈设。
窗边盆栽半死不活,院子里药香四溢,门外的槐树依旧高大——这里是三一镇,是她生活了十来年的医馆。
周灵猛地从床上弹起来。重塑时空成功了?自己不是应当已经燃尽神魂下地狱了么?
墨尘端着刚熬好的粥,推开木门走进来,跨越刀光剑影、生离死别,久违的宁静在他们之间蔓延,周灵却觉得仿佛春雷乍动、雷霆乍惊。
墨尘将粥碗搁在桌案上,手搭上她的脉搏,她觉得有些凉,就像一片雪落在手腕上。
周灵笑道:“你如今也是得我真传,于医道上颇有建树。”
墨尘确认了她无恙,忽地收拢手指,神色冷峻:“周灵,你拿我当傻子吗?回溯时间之前,你就做好了牺牲的打算,却一直瞒着我。”
周灵心一颤,被问得哑口无言。她皮肤本就白,手腕上顷刻间被压出红痕。
墨尘强压着怒火:“说话。”
这下完了,也不知怎样才能哄好。周灵灵机一动,低头咳了咳,雪白寝衣衬托出精致锁骨,她水盈盈地望着墨尘,宛如落入凡尘的妖。
她勾住墨尘的衣角,轻声道:“我知道错了,下次不敢了。”
墨尘耳根蔓上一层红色,他的语气柔软下来,叹口气道:“最初认识你,只觉得你自私,可以面不改色地骗所有人。如今,我却只希望你多自私一点,不要随意舍弃自己的性命。”
周灵眼眶有些热,她点头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以后,我们便长相厮守好不好?不过,我们是怎么回来的?那些因灵泽而死的人复活了吗?”
她莫名其妙在生死之间徘徊了一遭,也不知夙鸢费力开启时空大门,有没有扭转这局棋,救下饮遍血与火的人间。
“不要着凉了,”墨尘垂下眼,将衣衫盖在她身上,“你昏迷了七日,我慢慢与你说。灵泽死后,人族与妖族和睦共生,人间再也没有战乱与瘟疫,也没有遍地的流民。”
他们终止了灵泽的棋局,这个世界没有因为灵泽的干预堕入地狱,他们回溯了时间,人族与妖族虽然曾经有些仇怨,但最终握手言和。
周灵眼睛一亮:“那芝芝和刀灵呢?他们回来了吗?”
墨尘摇摇头,“没有,命运难测,我也找过他们,可是寻不到他们的踪迹。”
周灵从乾坤袋中取出一抔土,种在窗边的盆栽里。这是当初芝芝牺牲时取的土,她满怀希望地朝土里浇了一杯美酒:“芝芝最爱喝酒,也许有一天,他会活蹦乱跳地从土里长出来。”
之后的日子平淡到乏善可陈,周灵养好身体后便重拾老本行,每日采药晒药,再为慕名而来的人诊治。
朝廷中人几次派人来探望,想要她去做天下共主。他们的记忆停留在她加冕之后,他们未曾历经那炼狱一般的惨状,也算是幸运。
每次他们来,都会被周灵不客气地赶出去,她难得清闲,才不去干这苦差事——之后那些人又去探望云澍,颇有三顾茅庐的定力。云澍耳根软,说到底也是皇族中人,终究拗不过他们,虽说是代理摄政,但终日被奏折淹没,连来参加他们婚礼的时间都没有。
他们决定成婚了,十里长街,满城繁花。墨尘精心准备了许久,流水席摆了三天三夜,来者皆是客。
后来三一镇的人再也没见过比这更盛大的婚礼,他们闲时常常谈起此事,满脸唏嘘。
到处都是大红帷幔,入目皆是喜烛,周灵感到自己如在梦中,整个人都轻飘飘的。她的视线被红盖头遮住,因此看不清墨尘的神情。
墨尘身上有轻微的酒气,他向来酒量不佳,今日高兴,便多喝了几杯,连步伐都摇摇晃晃。他掀开红盖头时,手有些颤抖。
“周灵,我没食言,我终于与你成婚了。”
他们耳厮鬓磨,酒香与清冷药香相互交缠,研成一捧烟火红尘。周灵脸上盈满红晕,她伸手想要褪去他的外衫,无意中碰到了他的头发。
她起初并不在意,直到她看见自己一手的墨,直到看见他的头发墨色脱落,露出刺目的白。
周灵像是预知到什么,满心慌乱地探他的脉搏。
墨尘想甩开她的手,但他没什么力气了。周灵学医数载,探过许多人的脉,也断出过死脉——她头一次觉得自己断错了。
墨尘见瞒不过她,终于坦白:“从前我求死不能,如今却只想再多活几日,再多陪陪你,可是好像无法实现了。”
周灵:“什么意思?我可以救你,我有许多珍藏的灵药,我有全天下最好的医术,我一定会救你的。”
墨尘:“在神界时,我察觉到不对,在符咒里添加了同命蛊。若非如此,你的神魂便会与夙鸢一道消散。”
他早就算好了,在她捏碎那枚符咒的刹那,同命蛊便开始生效。
他于符咒一道颇有天分,当初灵泽当着他的面造出同命蛊,他就学了去。后来周灵在神界那般反常,与他交谈时就像是在交代遗言。
所幸,他的怀疑没有错。重塑时空的代价太大,如果只有用命才能换众生安宁,那他希望是用自己的命。
代替周灵死,他心甘情愿。
凤冠歪在一边,她发丝散乱,泪一滴滴落在喜服上,洇成一团。墨尘的手越来越凉,她怎么捂也捂不热。
她想起过往的生生世世,每一世都是生离死别的结局。这就像盘桓在他们之间的诅咒,从前她牺牲性命,是为了净化他身上的恶。数度生死,几朝魂散,立了功德的人被诬陷为魔王,偏执的魔被供奉在高台——什么神女,什么神的造物,天道也只是把他们当做棋子罢了。
“我不信,”周灵的心沉下去,“你骗我,我们说好的。今夜过后,你便是我的夫君,如果你就这么走了,我便休了你,生生世世不复相见。”
墨尘靠在她怀里,几不可闻道:“那……也好,如果遇到良人,就与他相守一辈子,希望……他能代替我好好照顾你。你就当主仆契从未解开,仆代主死,吾之……幸事。”
她就这么看着他烟消云散,到最后,什么也没有留下。满堂囍字,遍地红烛,她维持着拥住他的姿势在床头枯坐一夜,泪不知道什么时候流干了。
红烛燃尽,晨光熹微,她换下喜服,推开木门,和往常一样上山采药。
云澍来三一镇看望她的时候,她正在院子里晒药。云澍小心翼翼地打量她的神情,故作轻松地与她说朝堂中的趣事。
譬如哪个文臣与武将当朝吵架,譬如谁家公子与贵女私奔。
周灵笑道:“你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八卦了?是不是没有好好处理朝政。”
云澍也笑:“等今年过完,我就与他们辞行,还是当个闲散王爷比较自在。当初加冕的人是你,他们天天上奏,说服我请你出山。”
周灵伸了个懒腰:“那不行,我这辈子没什么宏愿,就想守着医馆过点平淡日子。”
听闻云澍将人间治理得很好,如今妖族与人族化界而治,隐隐有交融之势。他立了新的法度,禁止人类捕杀妖类,也禁止妖族凭着天生的力量在人间引起骚乱。如今人族与妖族虽有小规模的摩擦,但各地大抵如三一镇一般,两族和谐共处,甚至有相互通婚的。
云澍:“周灵,其实,你是我此生最佩服的人。朝堂之上明刀暗箭难防,以前我连蚂蚁也舍不得杀,如今却能面不改色平衡各方,赐死那些有碍朝政之人。只要一想起你,我心里就生出无边的力量。”
周灵摆摆手:“那些力量本就属于你——至于我,一个贪财的升斗小民罢了,从前如是,以后亦如是。过去,全村的性命压在我心上,我差点成了个彻头彻尾的恶人,也曾经做过错事。”
彻底将仇恨放下之后,她才发现天地皆宽,现世安稳。
云澍将白子搁在棋盘上:“善恶本就难明,你没被仇恨困住,反而做了救世主,这已是极不容易的事情,不必妄自菲薄。”
周灵一边把玩着棋子一边发呆,论人世间的功绩,无论是三位上古神,还是神女夙鸢,他们都是真正的光明磊落之辈,可人间没人记得他们。散魂之苦,离别之痛,他们哪怕知晓自己不过是天道随意摆弄的工具,也无怨无悔。
她心里其实还是怨的,她怨天道不仁,让墨尘生而为容纳恶的工具,让他生生世世蒙受冤屈,让他永远都在和眷恋之人分离,到最后魂魄消散于天地间,什么也留不住。
他们只字不提墨尘的事,仿佛那些离别从未发生过。傍晚,夕阳比平日里绚烂,他们一边喝酒一边下棋,槐树在风中轻轻摇晃,吹落一地槐花。
分明是晴朗的天气,半空中却忽地落下一道闪电,惊飞槐树上栖息的鸟雀。
云澍拈着棋子:“似乎是临渊池的方向。”
槐花落在棋盘上,周灵的身形已消失不见。她原地掐诀,转瞬间便来到临渊池。九九八十一道劫雷降下,幽幽雷光照彻夜空,在那漫天雷阵之中,有一人悬空而立,恍若神明。若如初见,竟如初见。
天上地下,往事成荒。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