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记得那是个花团锦簇的春日，三位上古神灵已然化身，他们没有名字，只是日夜不停地维持六界运转。三位神灵降生的一千年后，他与夙鸢诞生于无妄海，夙鸢是他睁眼时看到的第一个人。
也是他此后万万年，唯一动摇他心念的人。
“天道总共就造了五个神灵，在你们之后，所有神需由人间飞升，你们的神力源于天地，是最为纯粹的。”
“神灵生而淡薄，又身负移山倒海之力，一念可生万物，一念也可毁天灭地。因此，你与夙鸢需将十万戒律牢记于心，一条也不可触犯。”上古神板着脸，对他们说道。
夙鸢偷懒，不肯背十万戒律，总是缠着他读给她听，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便点着头睡着了。清风明月浩然，无妄海的浪涛在黑夜中翻滚，他盯着她莹白的脸庞出神，不忍心将她叫醒。
后来上古神带他们下界，他们一同在人间教习耕种、冶炼的知识，人族感念他们的恩德，在庙里塑起他们的神像。
十万戒律第三万条，不可贪图享乐，不可私占人间之物。是他的错，他知晓夙鸢贪玩，定然不会仔细看那堆成山一样的戒律。
某次降妖除魔之后，村民宰杀了全村的牲畜，以美酒相邀，酬谢他们的恩德。他没有看住夙鸢，她与村民宴游三日，一个小女孩用桃花做了一顶花环，为她戴在头上，她没有拒绝。
上古神听闻此事后震怒，将她关在无妄海三百年。他百般为她求情，可是于事无补。他只好想出一个下策，去人间酒楼吃霸王餐，他要故意触犯戒律。无妄海孤苦，夙鸢又是个闲不住的性子，他不忍留她一人寂寞地度过五百年。
那日绝对是他漫长生涯里最窘迫的一日，酒楼小二见他气度不凡，万分热情地迎上来，对他说：“客官，打尖还是住店？本店招牌菜众多，您看需要什么？”
他说：“招牌菜……都来一遍。”
他此前从未尝过人间烟火，如今挨个尝了一番，终于明白夙鸢为何痴迷于此。
结账时，他与小二面面相觑，他学着那些恶霸的样子，纡尊降贵地摊开手：“我今日未带银两。”
小二上下打量他华贵的服侍，挠挠头说：“客官，赊账也可以的，或者您告知我贵府的地址。”
灵泽强忍住想逃的冲动，从牙缝里蹦出几个字：“你报官吧。”
小二见他如此勉强，差点以为自己店大欺客，他眨了眨眼道：“不必如此吧客官，您腰间那个玉佩灵光熠熠，应该够把我们整个酒楼盘下来吧？”
最后还是报了官，衙门里端坐高台的老县令恰巧被他救过命，一见到他就高喊仙人，颤巍巍跪在他跟前，叫他有种丢脸丢到老熟人跟前的羞耻感。那场面难以形容，总之好一顿鸡飞狗跳。
他如愿被上古神罚去无妄海关禁闭，夙鸢见到他时眼前一亮：“兄长，你怎么也犯了戒律，我还要在这里待满五百年，正无聊呢。”
灵泽环顾四周，看见她以神力造的床榻与桌案，桌案上摆着棋子，还有她偷藏的酒。
灵泽：“是我多虑了，我本以为你在这里会过得……凄苦。”
夙鸢回过神来：“不对啊兄长，你将十万戒律倒背如流，又向来正直端方，怎么会犯戒呢？那几位要关你禁闭多少年？”
他觉得难为情，故意含糊其辞：“在人间酒楼忘了付钱。禁闭七百年。”
“七百年？”夙鸢笑得肩膀直抖，手里的酒也歪在一边，“哈哈哈哈，兄长，真没想到你也有今日。”
只关了一年，他们便被放出来了。人间有魔龙作祟，屠戮人间三镇十五村，魔龙汇聚天地魔气，即便是神明也没有十成十的把握。后来他常常想，若是没有魔龙肆虐，他是不是就不会走上那条不归路。可惜，命运就如同一条毒蛇，从来难以揣测。
上古神有意让夙鸢前去屠龙，便算做是对她的试炼。他得知此事后十分着急，魔龙凶残，他担心夙鸢此行会遭逢不测，于是瞒着所有神灵，抢在夙鸢之前偷偷下界，一人一剑直捣魔龙老巢。
它吞噬了太多人命，又以逆天之法修行，几乎只剩下杀戮本能。
那日的光景他记不太清了，只记得满目的猩红，方圆几里的山川被夷为平地，他调动全部神力，手上的剑沾着自己的血，也沾着魔龙的血。
终究是他更胜一筹，就在他要了断魔龙性命之时，魔龙将村民推出来当做人质。他艰难地放下剑，整个人有些脱力。
他几乎杀红了眼，可是十万戒律第一条，不可伤无辜者性命。
魔龙知晓此次多半凶多吉少，趁他动摇之时将神魂种进他的识海，想要与他同归于尽。
多亏夙鸢及时赶到，以净化之力彻底击杀魔龙。他看见她从光明处走来，即便万万年过后，她的身影在他心中一如往昔。她从来，都是他的光明。
可是魔龙的神魂已在他识海扎根，每日每夜都在蛊惑他弃了神道，改修魔道。他就是靠着默念夙鸢的名字，熬过每个黑暗。
他本想将魔龙之事告知上古神，但后来便是天地大乱的神魔之战。上古神接连陨落，化为八荒山川，静默地守护人间。夙鸢不再像从前那般跳脱，日渐沉稳，越来越有神女的样子。
他不愿如此，他宁愿替她扛去所有神的责任，让她永远保持当初天真无邪的样子。
再后来便是天道开启除恶计划，造出容纳恶的容器。他眼看着墨尘与夙鸢相遇相知，眼看着神谕里说“神女与墨尘必将累世纠缠，夙鸢注定以净化之力铲除恶念”。
他的心魔愈发严重，他不明白夙鸢为何喜欢和墨尘待在一起，为何她在墨尘身边时总是笑得十分明朗，仿佛又有几分从前的影子。
他再也看不下去了，于是隐去行踪，在临渊池三百年，日日引雷劫渡体，想要剜下种在识海里的魔种。
等他回到神界时，只听到夙鸢与墨尘下界历劫的消息。他担忧她的安危，每一世都取一缕神魂，附在她身边，为她保驾护航，也提醒她履行职责杀死墨尘，完成除恶计划。他看见她如何一点点爱上墨尘，如何痛苦地挣扎。
他的心也开始感同身受地疼，他有些怨恨天道，为何身而为神，不仅要大度地牺牲自己的性命，如那三位上古神一般，也要如同工具一般被随意摆弄。
历劫到了最后一世，他心念不稳，那一缕神魂消散在人间，他的本体也因此沉睡。醒来时，上天入地他再也找不到夙鸢，他们告诉他神女死了，神女为了墨尘牺牲了自己的性命。如果时间能倒转，他一定不会让夙鸢下界，一定不会让夙鸢与墨尘相遇。
画像的飞灰缓慢升空，数万年的爱恨消弭在这个刹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