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绑缚在马尾后面拖行数十里，他的五脏六腑早已悉数被震碎，如今残留着一口气，只是充满眷恋地看着两位相互搀扶的二老。
“我是妖，但是从小便在人族中长大。从刚刚生出灵智到现在，我从未见过我的同类。他们或许也对我不屑一顾，毕竟我修炼了这么久，也就只能附身于死去的崔大盛让他行动如常而已。其他的什么高强法术、起死回生、长寿不老，我都办不到。说到底，我对崔家还是有些惭愧，毕竟冒充灶神受了他们家的供奉这么多年。若他们遇上的是真神，大概就可以免于灾祸了，而我很没用，连护送二老安全的能力都没有。”碓桯怪皱着脸哭泣，泪水混着泥水和血水蹭在周灵洁白的衣裳上。
周灵抚过崔大盛的发顶，想来这原身的少年死去时年岁也不大，刚刚成年。这小妖怪虽然修炼了多年，但在妖族中怕也是个幼童，心智尚还发育不全。
“你原身何在？除非你能及时回原身疗伤，否则，崔大盛死了，你就真的死了。”周灵道。
“原身？”碓桯怪喃喃道。“原身还在家里。”
它本来只是农民用以舂米的碓桯，靠着农民对粮食丰收的祈愿渐渐修出了灵智。因而在他心中，家恐怕就是那片小村庄，而不是什么魔王十二城。他像土生土长的农民一样，对故土怀有无限的眷恋。可惜如今兵荒马乱，再恋旧的人为了活命都得流落他乡。像这种不能化形只能附体的妖怪，原身十分重要。可这碓桯怪嫌弃原身笨重，竟然没带！
周灵简直要气笑了，竟然还有如此蠢笨的妖。
“你是为了背我才没带追惩的吧。”张氏颤颤巍巍地爬过来。周灵这才发现，老太太的腿脚基本走不了路，能逃到这里，怕都是这碓桯怪背来的。“真是苦了你了，孩子。”
碓桯怪双眼瞪得圆溜溜地，听见张氏唤他孩子，结结巴巴地说：“没...没关系的，您...您压出来的谷子特别...特别香......我特别...喜欢您在我身上压谷子来着...”
碓桯怪的声音越来越低：“你不怪我吗？我是妖，附了您孙子的身。”
张氏笑道：“我那孙子打小就背着我上炕下地，他左脚有点跛，是先天落下的毛病。但是你背着我健步如飞，我能察觉不到？”说到这里，张氏有些伤感。“我跟老崔都知道他已经死了，那么多人都死在山里了，怎么就偏偏他一个人能全须全尾的一个人走出来。你让我跟他爷爷见了他最后一面，我们还得谢谢你。”
张氏起身要跪，周灵连忙扶下。
“您刚刚说的山里是怎么回事？”周灵敏锐地察觉到了老太太话里的关键词。
“大概是一年前，我们那突然就闹了妖怪。王家一家六口人，全都被妖怪给杀了。官府的老爷们下发通缉令，鼓励各村成立捕妖队搜山。但是，却死伤惨淡。我们家一个儿子一个女婿都是在搜山的时候送命的。”崔元道潸然泪下。“当时我们家只有大盛这一个男丁了，也被捕妖队搜刮了去，最后也没回来。捕妖队的人说他被妖怪杀了，连具尸首都没带回来。”
两个老人捶胸顿足，嚎啕大哭。周灵却皱起了眉头。
这件事疑点重重。一年前，为何妖族突然有了动作，还一下杀了一家六口人？官府又为何鼓励民间自发组织捕妖队贸然进山？要知道未修炼的人族在妖族的眼中根本不堪一击，普通人闯进妖怪大本营，只有送命而已。周灵看了一眼已经要咽气的碓桯怪，它显然对这一切都不知情。要么妖族根本不屑于理会它这种低等级的妖，要么这件事根本不是妖族所为。
看来人族与妖族之间的矛盾远比她先前想的复杂的多，周灵心事更重了几分。
此刻，那碓桯怪的生命也走到了尽头。周灵不忍，将它的双眼合上，它便如此在这个肃杀的秋后长眠了。两位老人抱着崔大盛的尸身嚎啕大哭。他们究竟是在悲哀于孙子再一次离开他们呢？还是在怀念逝去的碓桯怪呢？若是没有这场战争，这只小妖或许就跟崔家人好端端地生活在一起，一代人又一代人。
安顿好了两位老人，周灵也想打听些消息。却没想到一个噩耗的到来，让周灵措不及防。
“淮安公主她死了。”
——
窗外月明星稀，云澍皱着眉头，梦里仍睡不安稳。满天大雪如飞絮，云澍孤零零站在天地的尽头，四下皆是白茫茫一片。
雪不知落了多久，一个人的身影映在雪地上，他逐渐朝云澍走近，松软的雪地留下一行脚印。
来人是灵泽，他披上鹿僧的皮，以神力强行闯入梦境，眨眼间就与云澍并肩站在一处。云澍侧头看他一眼，茫茫大雪为他的声音染上几分凉意：“阁下大驾光临，不知有何贵干？”
鹿僧抬起手，金色灵力环绕指尖：“云澍，贫僧见惯人心，早知道你其实心有不甘，既然不甘，为何不愿意为自己搏一条好命？”
云澍一愣，并不言语，只是盯着他指尖的灵力。他也曾向往过修仙问道，想要见识话本里一剑开天地的威风，可是他自小就是个药罐子，大夫都说他短命，也许哪一天就再也醒不过来。
鹿僧接着道：“你有没有想过，你生来体弱，也许并不错在你，而是因为前世有缺？”
云澍：“什么意思？”
鹿僧一挥袖子，墨尘与周灵的幻影浮现在他们面前，墨尘嘴角含笑，为她手腕系上红绳。微风将他们的发丝卷在一起，看上去亲昵无比。
这画面云澍看再多次心下仍觉得酸涩，他自卑久了，向来把周灵放在不敢触碰的位置，连想一想都觉得是亵渎。
云澍背过身去，声音比刚才更冷：“你今天来，如果就是为了给我看这些，那就从我的梦境里出去吧，恕不相送。”
“慢着。”鹿僧抬手间收回幻境，“你与墨尘本就一体，他拥有的一切，注定也属于你，你今生体弱，是因为魂魄不全。你本是墨尘前世善念所化，如果能吞噬他的魂魄，那么你将拥有无上力量。从此以后，水火不侵，长生不死。”
云澍睁大双眼，雪地开始摇晃和塌陷。这处造景源自云澍梦境，主人心神不稳，投射出的雪地也因此不再稳固。
他一个从小就被大夫判死刑的人，好不容易撑到现在，忽然有人指给他一条捷径，还说这一切错不在你，你本可以拥有更好的人生，这话任谁听了也会动摇。
鹿僧果然洞察人心，一句话便能轻而易举点燃他心中的火。
“可是，”云澍咬着牙摇头：“可是……我如果吞噬了他，他会怎样？”
“呵，”鹿僧像是听到了极好笑的笑话，“你既已知晓身世，难道就不恨他抢走了你的人生？也不恨他抢走你的心上人？反而担心起他的安危。贫僧修佛数载，阅遍千帆，倒是第一次见你这么傻的人。”
云澍不再言语，只低头注视空无一物的雪地，仍在坍塌的峭壁泄露出他并不平和的心念。
鹿僧：“你把他当知己和伙伴，他呢？周灵遇害之时他在哪，如今他又在哪？我早说过，魔王生来便有灭世之心，什么情谊通通不被他放在眼里。”
“云澍，你也该为自己争取一次了。何况，你吞噬他的灵魂，他也并不会死，只是待在你身体里罢了。”
他又想起墨尘拽他去逛鬼市，那是他平生最畅快的一天。
漫天飞洒的雪停了，云层后面显出晴日的影子。云澍盯着渐渐融化的雪，下定决心道：“好，既然如此，你告诉我该怎么做。”
“这便对了。”鹿僧好整以暇地伸出手，掌心浮现出一张符纸：“记住唤醒还魂符的口诀，八方流转，众魂归心。”
说完这话，鹿僧便原地消失，一枚金色的符纸飘飘洒洒落在雪地上，云澍再三犹豫，蹲下身将它捡起来。
云澍大汗淋漓地梦中醒来，他怀疑方才一切不过是自己一场噩梦，却在翻身坐起时看见地上的符纸。如果鹿僧所言为真，也许是该去魔界寻一寻墨尘，他不信墨尘真如鹿僧所说那般薄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