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灵面上一丝慌乱也无,暗地催动主仆契,“既然知道自己是魔尊了,想必灵力也恢复了不少,该将欠我的还给我了。”
墨尘想要挣扎但碍于主仆契动弹不得。
青玉葫芦应声而动,贪婪地吸纳墨尘的灵力,却只堪堪吸收了百年灵力便停滞不动了。
周灵失望道:“光恢复记忆啊,这枚碎片也太没用了,还以为今日你能将债还清。”
互相仇怨的二人互瞪对方,电光火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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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日周灵和墨尘就像两个炮仗,芝芝夹在他们中间,大气也不敢出。这两人谁都不是省油的灯,一个酷爱用主仆契指使人干活,一个整日绷着脸拿捏魔尊气度。
芝芝心想,苍天啊,神仙打架灵芝遭殃,这个家终究还是要散。
窗外飞鸽止住了这场微妙的战役。周灵抓住飞鸽的翅膀,从鸟腿上拆出信件:“是云王府的来信,信上说云澍病情危急。正好漠城一事终了,走一趟也未尝不可。”
芝芝撇嘴道:“说得道貌岸然,每次去云王府都连吃带拿,云澍也是冤大头当惯了,天天把你当神医捧着。”
墨尘听闻此言,跟着冷嗤一声:“周神医骗我还不够,还要去祸害旁人。”
“我怎么了?”周灵不以为然,“治好他眼睛的是我,吊着他命的也是我,要不是我当初去云王府弄来灵药,你早死了,还能有机会在这儿跟我吵架?”
墨尘气极,可周灵的救命之恩他不得不认。他只是不甘,好像周灵从来只把他当做一桩生意,从前他为之感动的真情,终究是他一厢情愿的错觉罢了。
他紧紧盯着周灵的侧颜,既然她眼里只有灵力,那就别怪自己无义,等到集齐碎片,他一定第一时间冲破主仆契,回到魔界去做他逍遥自在的魔尊。
三个人各怀心事,一路向西来到云王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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府门前的石狮子依旧威风凛凛,侍从们老早在门前候着。七月酷暑闷热,周灵赶路赶得汗如雨下,不过这云王府确实是个风水宝地,冬暖夏凉,是个养病的好地方。
周灵加快脚步穿过长廊,轻车熟路地推开云澍的房门。
云澍正躺在床榻上,他听见响动睁开眼,见来人是周灵,一张苍白如纸的脸上勉强挤出笑容:“你来了。我这副破败身子,总是劳你医治,一年又一年,从来没个消停。”
他说着又咳起来,却不愿让周灵看见自己的狼狈样子,忍着喉咙里的痒意,闭口不言。
周灵见了,发挥行走江湖的毕生演技,轻声道:“能医治贤王殿下,是我的荣幸,你是我最挂心的病人,我就是翻遍医书,也一定将你治好。”
这可是她最大的金主,说什么也得吊住他的命。周灵绷紧脑中的弦,漂亮话一句接一句。
墨尘冷眼站在一边,右手把玩着玉笛,心道:“这人居然还有这么温柔的一面,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不对,依照她的见钱眼开的性子,应当只是在敷衍云澍罢了。”
芝芝非常懂她,悄悄笑了一下。云澍却看不穿周灵的重重面具,只觉得自己的心就像府中的湖,轻易被她吹起涟漪。
她单手搭上云澍的脉,思衬片刻,道:“你的脉沉而迟,应以温养为主,这七日不可吹风,就好好在屋子里养着吧。”
墨尘将玉笛转了一圈,忽然横插一嘴:“我看他这病是心病,就是在屋子待久了闷的,若是能出去转一圈,说不定就好了。”
云澍暗地打量起墨尘,他先是看向墨尘手中的玉笛,而后是那双眼睛。许久未见,这墨尘与上次似有不同,他眉目间流转的和气荡然一空,那双眼锋利得似乎能洞穿一切。
周灵正要施针,闻言只想掏出银针把墨尘的嘴缝起来:“你个外行,不懂就不要乱说。”
“哼。”墨尘偏要唱反调,“我堂堂魔……他一看就心有郁结,心病不医,病根难除。”
云澍被这话唬得愣了愣,随即心底倒真的亮堂了一瞬。从未有人跟他说过这些话,那些大夫来来往往,都说他命不久矣,很少有人愿意去体悟他那些幽微的情绪。尽管墨尘只是随口一说,可他心里冒出些真心诚意的感激。
周灵阴沉着脸,扇蚊子一样想把墨尘赶出去,“去去去,哪凉快哪待着去,莫要妨碍我治病。”
云澍望着墨尘拂袖而去的背影,心里竟有一丝失落。
周灵向来心大,半点不懂那些弯弯绕的纷杂思绪,她将银针摆在面前,快准狠地对着云澍周身大穴而去。落针是个讲究活儿,她的手极稳,甚至还能分出神来叮嘱云澍:“记好了,七日内宜静养,不宜走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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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云澍翻来覆去睡不着,墨尘白日里说的那一番话,在他心中生了根似的,搅得他不得安宁。他平日里最听周灵的话,此刻却掀开被子出了房门。
他有些积攒许久的话,再不说,怕是没机会了。
云澍在周灵的房门前踌躇半晌,始终不敢去推那扇木门。
房门里亮起烛光,人影子被灯火一照,影影绰绰映在木头窗子上。
云澍清清嗓子,鼓起勇气:“周灵,你睡了吗?我知道,你交代过,不让我乱出房门,可我实在是……有许多话,想同你说。”
影子动了动,云澍紧张地扣着木窗子上的雕花:“别,你先别说话,别打断我。我怕你一说话,剩下的我就没勇气说了。我不过是你众多病人中的一个,想来,也许是最棘手的一个。外人皆道我是皇亲国戚,风光无限,无人知我这个病秧子,被人判过多少次死刑。”
他眼眶泛红,继续说道:“元丰二十年隆冬,岁寒,大雪,那时我十六岁,也是我做瞎子的第十六个年头。我看不见茫茫大雪,只感觉雪花落在我掌中,落在我脸颊上。”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那时他在湖心站了一夜,连夜的雪几乎把他埋起来。就这样吧,高贵的皇族不需要一个残疾来玷污威名,他浑浑噩噩活在世上,除了浪费金贵的药材,还能干什么呢?
可是这世上就是有这么一个人,把他从雪里背出来,还奇迹般地治好了他的眼睛。
那是他此生遇见最大的幸运。是她止住了他心中连绵不停的雪。
门在这个时候打开,云澍抽噎着抬起头,和门内的墨尘四目相对。
“……”
墨尘歪头一笑:“周灵说这个房间有些吵,同我换了一间——你的脸再红一些,不必化妆就能上戏台去演关公了。”
云澍本就是个脸皮薄的人,此刻他的脸红得像火烧云似的,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云澍捂住脸:“我我我不知道是你,见笑了。”
墨尘笑得悦耳极了,一声声往云澍耳朵里钻:“你这神情,与那坠入情网的花妖一模一样。”
云澍后退一步,心道:“莫非他看出来了,这可怎么办?”
没料到这贤王殿下这么不经逗,倒是个有意思的。
“好了,不玩笑了。”从前墨尘以为他和那些王公贵族也没什么两样,不曾想他还有这么一段凄惨往事,当下动了些恻隐之心,“你要是实在睡不着,不妨和我下一盘棋?”
云澍有些懵,脑子像是宕机了一样,除了点头,也说不出别的话来。
穿堂风灌进房间,窗外竹林沙沙作响。他们二人对坐棋盘两边,烛光跃动,云澍觉得整个身子暖融融的——记忆中的大雪纷飞终究已经过去。
云澍盯着木头窗上的影子发呆,墨尘本就生的俊秀,连光影都对他眷顾,窗上的他不像万人憎的魔王,反而像人间话本里形容的神仙。
“你习惯执黑子还是白子?”墨尘的话将他的思绪拉回来。
“黑。”云澍脱口而出。
“巧了,我也惯用黑子。今夜便让给你吧。”墨尘挑眉一笑,捻起白子。
两人落子的速度都极快,黑子与白子针锋相对,棋风和路数竟有些如出一辙的架势。
势均力敌的畅快将二人卷入其中,他们很快就无心去想其它,将一颗心全扑在棋局上。夏日的暴雨来得突兀,倾盆的雨落在房檐上,狂风把竹子吹得弯折,而他们仿佛听不见一样。
下到酣处,二人指尖相触,黑与白在棋盘上难舍难分。
云澍是爱棋之人,他被这副病弱的身体拖累,最常做的事就是自己和自己下棋。
云澍的眼睛紧紧盯着棋局:“这倒奇了,我遇见过许多懂棋之人,墨尘兄是唯一一个能看穿我所有布局的人。”
黑子几次变换,都被白子围追堵截,两人下得有来有往,很快将整个棋局占满。
墨尘兴致颇高:“棋如其人,云兄心中沟壑万千,困于宅院确实是一种浪费。”
云澍盯着他搁在一旁的玉笛,苦笑一声:“其实我这一生最崇拜的人,就是你——墨尘兄,或者说,魔尊?”
墨尘一惊,但下一秒两人笑眼相对。
一局下罢,胜负未分,是平局。
云澍凝神久了,额角上沾着细密的汗珠,他也不擦,任凭汗水滴落在棋盘上。墨尘为他递去一杯茶,云澍端着茶杯浅啜,喉结微动,茶水润泽过后的唇亮晶晶的,墨尘移开目光。
这么短的时间就认出他的身份,即便认出了气定神闲和他下棋。没想到他一个屈身宅院的病弱凡人,也能有此种胸怀和洞察力。
墨尘的眉毛轻轻一挑,随即大笑道:“崇拜?世人提到魔尊,无不厌恶、恐惧、惊疑,第一次有人当着我的面说崇拜。”
云澍摩挲着棋子:“至少,做魔尊很自由,不必和我一样,一辈子迈不出小小的宅门,性命都系在他人手上。我的爱好不多,一个是下棋,一个是听书,说书先生喜欢讲魔尊的故事,往往将他说成个滥杀的恶徒,可我总觉得,魔尊不是这样的。”
墨尘的心头一震,抬起头望了云澍一眼,其实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从前的自己究竟是什么样子。
灯燃了一整晚,豪雨兀自未停,他们一局接着一局,一直下到天光微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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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周灵打着哈欠推开墨尘房门:“喂,你那房间也有些吵……”
看清屋内模样,她未说完的半句话戛然而止。
云澍匆忙从桌案上站起来,活像个被长辈抓包的心虚小孩。他皮肤苍白如雪,因此脸上两道黑眼圈分外明显。
这是在干什么?这两人何时熟得能通宵下棋了?
周灵瞪圆了眼,顾不得气病人不遵医嘱,而是凑到云澍跟前,捧起他的脸来回看。
她离得极近,近到云澍能闻见她身上独有的药香。云澍的脸浮上一层薄红,心脏跳得犹如鼓鸣。
眼底乌青,精神萎靡,他身体本就弱,熬一次夜怕是得折三年寿。
周灵终于想起来生气:“云澍,你自己的身体自己不清楚么?我昨日跟你说的话,你都当耳旁风了?”
他很少和周灵离得这么近过,心底里的欣喜满得要溢出来。
周灵见他半分没有愧色,眉头轻拢道:“你若是自己不珍视,药石也无医。”
墨尘懒洋洋靠在窗边,虽然下了一晚上棋,脸上没有半分倦色:“我看他的病并非来自外在,而是来自这儿——”
他指尖修长,点了点自己的心口:“心若难安,渡无可渡。”
周灵冷笑一声,朝他翻了个白眼:“那你说要怎么治呢,神医?”
墨尘沉吟片刻:“我看应该多出门走走,俗话说接地气。今日中元鬼节,鬼门大开,不如去魔界逛一圈。”
周灵:“这叫什么接地气,分明是接地府吧?”
芝芝趴在桌上:“你们去吧,我就不折腾了,我喝酒去。”
中元节,不知云澍宝宝听谁的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