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元节阴气森森,太阳落山后没多久,家家户户就闭紧了房门,街道上一点儿人气也没有。
拐过一条街道,四周忽地升起大雾,周灵戒备地按了按腰间的匕首。
“别紧张,这是通往鬼市的路。”墨尘依照模糊的记忆,将灵力凝聚成一只红灯笼,红光亮起的瞬间,雾气倏尔散去。
街道上的风光变了,行人不知从哪里全冒出来,有的断着臂膀健步如飞,有的从背影看是人,转过头来脑袋上挂着一张硕大的猪脸。
“让开让开,百鬼夜行,闲人退让!”一副破锣嗓子吼得十分响亮,周灵他们前面的行人自动站到街道两边,为游行的让开一条路来。
打头的是一只锣妖,它四肢躯干没个人的样子,“脸”上也没有其余五官,只有嘴巴在一开一合,大喊着“百鬼夜行”。
云澍还是第一次见到此番光景,倒不害怕,而是有些新奇:“原来这就是传闻中的鬼市,果然与说书先生形容得不同,他们都说地府里装着恶鬼,趁着中元节四处吃人呢。”
墨尘:“春节是人的庆典,中元是鬼的节日,它们忙着聚会玩乐都来不及,哪有闲工夫去人间作乱?”
二人就地府习俗谈论开去,云澍一脸崇拜地望着墨尘。周灵心道:“我竟不知,这魔头还有做向导和夫子的潜质。”
周灵被他们晾在一边,自顾自百无聊赖逛着周边的摊贩。
“姑娘!姑娘,你喝酒不喝?”一个六七十岁的老叟热情地朝周灵招手,将一壶酒硬塞进她手里。
走了这么久,确实有些口渴,这老叟是她在鬼市里遇见的唯一一个正常人,不免有些亲切。
周灵将壶里的酒一口闷了,那老叟高兴地手足舞蹈,一不留神跌了一跤,头磕在柱子上。只听得砰的一声,老叟原地消失,只留下一地的酒瓷碎片。
“……”现在将这口酒吐出去,还来得及吗?
墨尘回头,漫不经心道:“鬼市上的东西别随便吃,那是个酒瓷怪,你刚喝的酒,原本是装在——”
墨尘顿了顿,不知如何措辞。
周灵绝望地闭了闭眼,伸出手捂住他的嘴:“好了,不用说了。”
墨尘眉眼微翘,勾勒出清浅的笑意,在街边昏暗的灯光下,别有几分意味。
周灵像是被烫了一下,迅速将手放下来,掩饰般地东张西望。
“周灵,墨尘兄。那边有个武器铺子,我们不妨去逛逛。”云澍指着远处,眼睛里汇聚着星星点点的期待。
他这副精气神,与闷在府里的时候大不相同,也许墨尘所言,确有几分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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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灵跟在他们身后,进了那光怪陆离的武器铺子。
狭小的屋子里挤满千奇百怪的小物件,用人骨制成的权杖、挂满眼睛的帽子,还有用头发制成的披风。
云澍和墨尘同时瞧见了一把匕首,墨尘拿起那匕首掂了掂。匕首闪着寒光,刀鞘上镶满红宝石。
“公子们好眼光,此乃本店镇店之宝。”老板上了年龄,本有些困倦,见来了生意强打起精神。
老板上下眼皮打架,勉强睁开眼,看清了墨尘的模样,当下大惊抱拳道:“小人不知,原是魔尊大驾光临。”
墨尘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老板懂事地点点头,大气也不敢出。
云澍眼巴巴盯着墨尘手里的匕首,墨尘瞥见他的眼神,将匕首递给他:“云兄若是喜欢,便送你。没想到云兄与我品味如此一致,你我还真是投缘。”
墨尘在衣袖里掏银两,掏了半点一个子儿也没掏出来。他蹭了蹭下巴,这才想到自己素来没有随身携带钱袋的习惯。
周灵难得见墨尘的窘状,促狭道:“怎么,闻名天下的魔尊大人,原来竟是个穷光蛋么?”
云澍见状,急忙摸出金叶子,往老板手里递。
老板滴溜溜转着眼睛,想收却不敢收:“哎呀,这这,魔尊看上小店的东西,是小人的荣幸,使不得使不得。”
老板几番推脱,又试探墨尘的态度,见他不置可否,终于两眼放光,把金叶子拢入怀中。
眼见着他们三人从武器铺离开,老板嗖地一下窜到左边的香水铺子,满面红光道:“魔尊来逛鬼市了!他竟给一个男人买东西,那语气……啧啧啧。咱们魔尊从前生人勿近,哪里见过他和别人一起逛街,他俩指定有点儿什么。”
“什么?魔尊和一个男人?难道他竟是个断袖吗?”
“没错,我亲眼所见,而且是那个男人付的钱。”老板挤眉弄眼,“咱们魔尊,说不定被男人包养了。”
这件事一传十十传百,不出一个时辰,就长着翅膀传遍了整个鬼市。一时间,说什么的都有,好事者添油加醋,将此事编出了八百个版本,譬如“风流魔尊和他的小娇夫”、“魔尊流落人间邂逅金主大人”等等,不一而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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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尊大人对此一无所知。中元鬼市,除了百鬼夜行和市井摊贩,最热闹的一项活动是赛鬼舟,这活动是无聊的鬼们从人间照搬过来的,规则和端午赛龙舟大差不差。
墨尘他们走到忘川河边的时候,河里已经停满了船。
“云兄,你曾说过自己困于宅院,没什么消遣的机会。”墨尘掐了个诀,平地升起一道灵力化成的桥,桥的另一端连着气派的鬼舟,“今日,你来掌舵,我和周灵做你的船夫。”
他望向云澍,漆黑瞳孔倒映着忘川的粼粼湖光。
云澍心中像是炸开了万千烟花,他自小体弱,总被告诫不许做这,不许做那,第一次有人愿意由着他的性子。其实若是有的选,他宁愿抛却一切皇族的荣耀与枷锁,肆意地烧它个七天七夜,哪怕结局是一把飞灰。
周船夫冷哼一声,如雨燕轻轻落在鬼舟上。风吹起她的裙摆,惹得岸边妖怪们齐声叫好。
云澍难掩激动,顺着那道桥走到船头,抚摸着精致的船舵。
等到墨尘也上了船,沸腾的妖怪们哑了片刻,他们一边惊讶失踪许久的魔尊竟真的现身鬼市,一边咂摸着流传甚广的风月故事。
尖锐的哨声响起,墨尘唇角轻勾:“比赛开始了。”
见云澍站在船头吹风,周灵作为医者的本能顿时占据上风:“墨尘!这简直胡闹,若是他吹了风,病情恶化,我与你势不两立。”
墨尘只顾着划船,吊儿郎当道:“周船夫既已上了贼船,还是先赢下比赛再说。若是按我的方法治不好他,以后我任你驱遣。”
“呵。”周灵到底还是执起船桨,“你本就是我的仆人。”
云澍抱着船舵,四周的风景迅速向后退去,他恍然间觉得自己是一只飞鸟,经年郁积的苦与泪似乎全被掷入忘川河,远远被他们抛在后面。
云澍觉得畅快,脖子上冒出青筋,忽然大声吼道:“周灵!墨尘!谢谢你们,得友如此,云澍此生值了!”
他的话在鬼舟上回荡,吓得周灵差点把船桨掉进水里。
周灵抖落全身的鸡皮疙瘩,无奈道:“二十出头的年纪,说什么此生不此生。”
云澍被风吹得满脸泪水,狼狈极了,却还是开怀笑着,仿佛要把前二十多年没笑够的全补回来。
说话间,右边有一个鬼舟趁机超过了他们。墨尘被激起了胜负欲:“周灵,再快些,赛舟魁首可以赢得最大的河灯。”
“堂堂魔尊,为了个河灯,你幼不幼稚?”她嘴上虽这么说,划桨的速度却越来越快。
好不容易赶上那艘鬼舟,魔尊大人一个眼刀过去,那意思十分明显:以后还想在魔界混,就给我滚到后边去。
鬼舟上的妖被吓得抖了三抖,此后只敢跟在他们后边,保持不远不近的微妙距离。
云澍站在船头,看见脚下的鬼舟率先抵达终点,如孩童般振臂高呼:“我们赢了,魁首是我们!”
他兴高采烈奔到岸边,朝围观的妖怪们洒了一把金叶子,周灵拦都拦不住。
妖怪们一面哄抢,一面交换着眼神。
“果然是金主啊,财大气粗。”
“魔尊大人好福气。”
墨尘气定神闲拐到高台之上,取走最大的一盏河灯,递给云澍:“云兄,忘川河畔许下的愿望,六界的神灵会为你实现。这是你赢下的,拿去许愿吧。”
云澍珍重地接过河灯:“是我们一起得了魁首,自然也应当一起放河灯。”
“周灵。”云澍转过头,笑得唇红齿白,“快些过来,我知你不喜热闹,多谢你今日能陪我来逛鬼市。”
周灵磨磨蹭蹭地走过来,嫌弃地望着那河灯,心道:“这河灯丑得极具鬼市特色。”
其它妖怪们已经将河灯放入忘川河,在朦胧的月色下,河里的光连成一片,他们的那盏灯顺着水流,摇晃着飘向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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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王府。周灵的手搭在云澍的脉搏上,她奇道:“你这病似乎真的没先前严重了,再吃几天药便能痊愈。”
云澍面上有了些血色,他垂眸道:“那你们……是不是快要走了?”
周灵:“我们还有要事在身,还是不在云王府叨扰太久。”
自从在鬼市转了一圈,云澍放下了心中的许多事,病情也逐渐好转,虽然先天病弱的身子改不了,好歹气血比之前足了许多。
墨尘大喇喇坐在桌子上,姿态闲散:“怎么样,周神医,我这方子也算是有点用吧?”
真是个沉不住气的,得了点便宜就显摆。
周灵刚要开口,窗外忽地传来一阵喧闹。
侍卫们乱成一团,大喊道:“有刺客!”
还有人声音发抖:“不……不是人,这是妖怪,有妖怪啊!”
妖怪见到他们一般都绕着走,很少有妖主动招惹他们。
周灵脸色倏然沉了下来:“撒野撒到我头上来了,真是不长眼。”
她握着匕首跳窗而去,墨尘也收起散漫样子,手上转着玉笛,对云澍说道:“你待在这里别动。”
房间外侍卫倒了一排,周灵伸出手探了探,呼吸正常,应当只是暂时晕过去了。
脚下青石板猛地抖动,周灵当机立断,将匕首猛地向下一刺,那东西吃痛,嘶哑地吼了一声。
它挣脱匕首,自地下钻过,速度极快,朝云澍所在的方向而去。
“不好!”周灵连忙回身,一脚踢开房门。
房间内,墨尘掐着个女妖,半点不怜香惜玉,将她提到半空。他瞳中碧绿色一闪而过,语气是十足的森然:“千年修成的玉妖,修行不易,何必闯地狱的门?”
他身上的戾气重得连周灵也心惊胆战,好在一瞬后,墨尘又恢复了往常的淡然样子。他手上松了力道,女妖跌落在地,掩面大哭,泪水顺着她的指缝滴滴答答。
莫名其妙被迷晕的侍卫都没哭,她到底在哭什么?周灵放下匕首,非常不解。
“尊,尊上。”女妖抽抽泣泣,“多年不见,一见面,你就要杀我。”
墨尘:“……”
他先是看了周灵一眼,而后掸了掸身上的灰:“你谁?”
女妖哭得更大声了,她以手捶地,将光洁的地板捶得坑坑洼洼:“呜呜,尊上,你连我都不记得了,我对你痴心一片。”
她指着榻上的云澍:“我的确不该来杀他,可是他们都说尊上与他……与他关系匪浅,我不甘心,他凭什么?”
闹了半天,原来是个拈酸吃醋的烂桃花。周灵抱臂,一脸玩味地看戏。
墨尘神色冷峻:“放肆,谁叫你信这些无稽之谈。念你千年修行,我今日不杀你,以后别在我面前碍眼。”
女妖一片痴心碎成了渣子,只好蔫巴巴地遁地而去。
墨尘吹响玉笛,飞鹰在上空尖啸盘旋,落地后化成人形,向墨尘行礼:“尊上,飞鹰听召。”
他平素独来独往,虽有魔尊之名,却不喜张扬,这还是他恢复记忆以来第一次召来下属。
墨尘点点头,交代道:“以后你专门负责保护云澍,不得出错。”
云澍急忙摆手:“不碍事的,墨尘兄,这几天你们已经很为我费心了,不必如此。”
墨尘:“你府里的侍卫,拦得住凡人却拦不住妖怪,今日这无妄之灾也是因我而起,我与周灵走后,飞鹰能护你周全。”
周灵也劝道:“魔尊大人难得良心发现,你就从了吧。此事已了,我们也该走了。”
周灵去酒窖里揪出喝得烂醉的芝芝,走得十分干脆利落。云澍一路将他们送到城头,眼睛里是浓浓的惜别。
这几日对他来说,就像一场值得回味的美梦,现在梦该醒了。
芝芝迷蒙着一双醉眼:“这云澍,何时和墨尘这么熟了,就好像,已经认识了好久一样,以前云澍不是最爱缠着你吗?”
周灵耸耸肩没说话,云澍的眼睛紧紧盯着他们,直到他们的背影逐渐远去,消失在遥远的地平线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