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灵呆呆地坐在石头上,那根记录着下一枚灵魂碎片消息的羽毛轻盈地围着她起舞,像是在催促她赶紧启程。她的脚下却总有几分踟蹰不前。
她万万没想到,下一枚碎片的所在竟然是江州。
那是她魂牵梦绕却不敢再次踏足的地方,惨痛的记忆再次朝她袭来,总像是有一条毒蛇狠狠勒住她的胸腔,让她透不过气来。
墨尘就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默默注视着周灵。
花妖一事之后,他与周灵之间便总像是隔了些什么。这个女人站在理智的彼岸,对他在情海中的挣扎起伏冷眼旁观。她修的大概是无情道,看似温暖的情话后面总藏着一个冰冷冷的真相,每次伸出的援手后面都是赤裸裸的目的。他还以为他们两个会这么别扭地走到最后,今日却罕见的见她流露出一丝迷蒙。她一个人静静地坐在那里半晌了,眸子里一会儿是狠意,一会儿是怀念,异彩纷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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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州,鱼米之乡。蓝天碧水中间,凭空建起一座赤如朱砂的祭坛。以祭坛为中心,逐渐兴起了连绵不绝的房屋和瓦舍。周灵一行人到了此处,照例是找了间客栈歇脚。不同于漠城的诡异凄迷,江州市井繁华,倒真有了几分话本子里写的天上人间的味道。
只是这碎片所在,却是毫无头绪。
芝芝一摇折扇,声称自有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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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人在芝芝那家伙的带领之下,来到一处别院,推门进去,雕梁画栋、奇山异石映入眼帘。照芝芝所说,此处是他一老相好购置的私宅。此女子对他余情未了,专门留了此处候他多年。
“大胆!你们是何人?”一护院不知从那里蹦出来,瞪着眼前不知来历的三人。
“你不是说,这是那女子专门留给你的吗?怎么护院不认识你啊?”墨尘暗暗发笑,凑到芝芝旁边耳语。
芝芝面上有些挂不住,喝道:“我是焦岚芝,让秦桂儿出来见我。”
“秦桂儿?这里没有叫秦桂儿的!”护院不吃这一套,还是怒目圆瞪着。
这下场面一时尬住了,周灵清咳了两声,刚想解个围。却不想一中年男子迈着四平八稳的步子,从屋里走出来。男人三十上下的年纪,虽说身材已经有些富态了,依然能看出年轻时面目清秀,眉眼间也是一团和气。
“叫嚷什么?之前的规矩都白学了?”男子未对三人面露不悦,倒是先对护院出言训斥,自有一份从容不迫的儒雅风度。那护院对他也十分尊敬,连应着不是退到一边。
周灵对此人颇有好感,一番交谈下来,总算是搞清楚了。这男子名唤令弗,几年前从秦桂儿手中买下了这出别院。
“那她人呢?”芝芝急切地开口。
“随江水而去了吧。”令弗悠然开口。
“什么意思?”芝芝追问道。
“人的寿命终究只有短短数十载,岁月轮转之间,容颜凋零是再平常不过的是。她不再执念了,自然就江水而去了。”令弗望着芝芝。
芝芝有些失神。数十年的岁月于他而言不过眨眼一瞬,可是于一个普通的人族而言却是漫长一生。他先前疑心桂儿变心,或许她从来未曾改变过,只是哪怕燃烧一生也不过只能在焦岚芝心上画上浅浅的一道痕。
如此,确实是不值当的。不如放过自己,去爱一个有结果的凡人。
周灵心下微动。令弗显然是知道些事情,几番点拨也非寻常人能言。此人怕是早就看出他们身份不一般了。
果然,令弗随后开口道:“我与几位相遇即是有缘,不如去我房中一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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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人应邀前往,途中攀谈才得知令弗竟然就是赤色祭坛的护持,负责维系祭坛的法阵运转。这可谓是得来全不费工夫,周灵刚好想要打听祭坛的来龙去脉。
“我听周姑娘的口音也是江州人士,竟然不知道这祭坛的来处?”令弗问道。
“我自小就离开家乡,随父母到外地经商去了。因而不知。”周灵轻抿了口茶水。
墨尘觉得好笑,这女人的瞎话真是张口就来。自己也跟她处了这么长时间,第一次听说她还有父母要跟随的。
“原来是这样。”令弗颔首。“说起来,江州的繁荣都要仰仗于此。我十六岁那年,师尊青玄子在此处斩妖除魔,为了镇压大妖丹姬而设下祭坛。我等原本只是乡野村夫,幸得师尊启蒙才得以修行成道。师尊他老人家不吝教化,此处渐渐香火繁盛,众多修行之人都前来切磋讨教,逐渐成为一镇乃至一城一州。圣上也对此颇为推崇,多次拨款修缮祭坛,开放江州通商,进贡丝织道法。”
“乍一看,还真看不出你是个修道之士。”周灵冷不丁地冒出一句,随后纯良无害地笑了笑。
“我比不得师尊他老人家两袖清风,一心向道。因为自小贫苦,后来就算是能吃得上饭了,也总是对这些吃的穿的放不下。我就是一个大俗人,三位雅士莫要取笑我。”令弗爽朗地笑笑。
此人倒是个坦荡之人,不仅不故作姿态,反而大方承认,赢得了周灵几分好感。
就在此时,门外突然传来铃铛的声响,层层垂下的薄纱随风舞动,一个身姿曼妙的人儿停在门外浅浅施了一礼。
墨尘皱了皱眉头,似乎品出了一丝不对劲,但因灵力没有完全恢复,终究是差了一点。
“这是拙荆,她平日里素来不喜见客,诸位见谅。”令弗朝众人拱了拱手。那女人也就将茶水放在外间,退出去了。摇曳的铃声逐渐远去,却仿佛萦绕心头,迟迟不散。三人皆是神情一滞,接着恍若大梦初醒般回过神来。
“不知那坛里镇着的是什么妖怪?”周灵问道。
“诸位怎么对祭坛这么感兴趣?”令弗没有直接答,反问道。
“只是瞧着奇特,家乡突然拔地而起如此庞然大物,任谁都得好奇。”周灵从善如流。
“是一只鹤妖,名唤丹姬。”令弗答道。“此妖十分危险,虽有我等护持,诸位还是离祭坛远些好。”
周灵几人辞谢了令弗,退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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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深夜之时,一道人影再次出现在了宅子的后院。只见那人身姿矫健,几个借力便潜进了里屋。此人不是别人,正是白天察觉到不对劲的墨尘。那妇人的铃声着实古怪,竟有些南蛮幻术的意味,绝不像令弗说的如此简单。
屋中人影绰绰,那妇人正靠在床边织着一件用百鸟羽毛缝合而成的衣裳。令弗挥挥手,身侧捏肩的仆人便退出去了。
“今天来的那三个人有些古怪,你这段时间先不要露面,等我摸查清楚。”令弗走到妻子身边,温柔地抚着那头泛着赤色光晕的乌丝。
妇人轻声应着,但只是一味顺从地低着头,聚精会神地忙着手中的活计。
“丹朱,你爱我吗?”令弗蹲下身,抬头望着妻子。她面部的线条在烛光的映衬下显得越发柔和,哪怕是看了这么多年,他也不由得有些痴了。
“好好的,你说什么傻话。”丹朱嗔怪地看了他一眼。“等我绣成了这件百鸟衣,你就知道,我到底有多爱你。”
这句话或许意味深长,只是令弗此时并未品出。他只知哪怕已经贵为祭坛护持,也没有什么比此刻的温存更令他贪恋。
“乍一看好像没什么问题。”一道声音突然从墨尘的耳边响起,惊得他差点从房梁上掉下去。
周灵嫌弃地拉了他一把,转而继续聚精会神地盯着下面谈情说爱的一对夫妻。
“你什么时候来的?”墨尘压低了嗓音,咬牙切齿地质问周灵。要来也说一声,干嘛冷不丁地突然吓人家一大跳,害的他堂堂魔尊差点出糗。
“我跟着你来的啊,我看你也有被千机阁收编的潜质,这追踪之术比蒲公英精还快上几分。”周灵打趣墨尘。
“它醒了?”墨尘想起几天前自己的业火突然失控,差点把那蒲公英精烧成灰,不由得一阵心虚。
“这件事之后再找你算账。”周灵翻了个白眼,就是因为这小子冒冒失失,几个人才不得不踩着石头过河,效率降低了不止一点半点。如今蒲公英精醒了,指出魔尊的灵魂碎片在令府出现过,这可真是瞎猫碰上死耗子了。
“今天我打听到一个传闻。令弗大善人虽然贵为护持,但是生性宽容,尊师重友,礼贤下士,深得当地百姓爱戴。可是却曾经被传出他多年前的一场大病痊愈乃是献祭了其弟令予的性命。这就有古怪了,明明也是护持之一,令予的死在当地竟众说纷纭,连个说法都没有。”周灵沉思道。“令弗生性谨慎,恐怕不会轻易露出破绽。要想打探出点什么,恐怕还是得从这位丹夫人身上下手。”
“你打算怎么做?”墨尘问道。
周灵盯着丹朱手上这件百鸟衣陷入了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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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黄昏时分,正是炊烟渐起人声渐稀的时候。丹朱提着一只精致的篮子,从后门离开了令宅。百鸟衣很快便要完成,如今只差最后的一片凤羽。然而,等她行到山涧处,原本约好的人却换成了一个年轻女子,正是乔装打扮后的周灵。
丹朱本来疑心,但是看周灵拿出的货是真的也不由得心动。凤羽世间罕见,乃是乌凤第九十九次涅槃而生时,以真火炼出的羽毛。而实际上,周灵拿出的这片羽毛,比之凤羽还要高贵上几分,乃是魔尊业火炼化而成。
当晚,百鸟衣织成。丹朱欢天喜地的给令弗披上。
霎那间,数不清的火苗突然自衣间燃起,很快覆盖了全身。丹朱大惊,她从水池中引水浇之,却并没有什么作用。担心令弗安危,她也管不了那么多了,索性汇聚灵力,先解了这燃眉之急。
“你果然不是普通女子。”墨尘出声。
“原来是你,无缘无故,为什么要害我?”丹朱愤怒地大声喊道。随后她发现令弗身上的火自行熄灭了,但是他的身体也连同百鸟衣消失不见。
“别担心,我只不过是让他去另一个地方待着了。”墨尘漫不经心地走近几步,看见丹朱微微发抖,不禁又涌上了一些怜悯。“我只是想把我的东西拿回来。”
“什么东西?”丹朱问道。她发现自己这具凡人的身体好像被下了符咒一般,根本不听从她的使唤,这让她心中惊惧不已。
“你若是不吃敬酒,我就只能失礼了。”墨尘轻轻叹息,随后掐了一个诀在手上,搜魂之术已成。
“不要!”丹朱大喊。墨尘只当她在阻挠自己拿回自己的东西,并未在意。
只是瞬间,原本好端端站着的丹朱就被火焰包围。不同于令弗身上玄色的暗火,丹朱身上的火焰鲜红而炽烈,带着一丝刚烈决绝之意。一声清脆的凤鸣响起,鹤妖虚幻的形象出现在丹朱身后,像是守护神一样将她瘦小的身体环在中间。
“她是大妖丹姬!”
根本来不及细想,身体已经察觉到危险,猛地向后跃了十数米。墨尘攒紧了拳头,看着眼前精魂已现的丹姬。他跟周灵原本打算的是通过令弗诈取丹朱的口供,找到灵魂碎片所在。
可是万万想不到,祭坛护持的妻子竟然就是此地镇守的大妖丹姬!这简直荒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