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灵魂不守舍地回到先前租赁的宅院。
伴随着大门吱呀一声打开，映入眼帘的是空无一人的院落。三个石墩静悄悄地呆在石桌跟前，像是在八卦她的落寞。芝芝不知道去哪里了，大概是去会他的老相好了。肚子有些饿了，她也懒得自己生火做饭，便走进厨房打算随便对付点。
东倒西歪的柴火绊了她一个跟斗，此时人间已经入了冬，没了人气儿的任何地方都显得比以往更加冷清。灶台跟前，她举起菜刀端详了片刻，感觉出此物似乎没有跟她的情分，警告她不要轻举妄动。
周灵悻悻地退出来，觉得还是直接吃了辟谷丹睡觉。
此时，门外突然响起一阵热闹。没等周灵反应过来，黄白色的芝芝便像炮弹一般射了进来。
“一棵草怎么了，我们也是有尊严的！你别把我惹急了......”芝芝骂骂咧咧的爬起来，手里还领着只拔了毛的鸡，冲着刚进门的那道身影大吼一声。
墨尘手中领着几层高的食盒走进来，恰巧跟周灵打了个照面。
周灵愣住了，她万万没有想到墨尘还在这里。仿佛这场她预演了多次的分别，只不过是脑袋里的一个念头，现实什么都没发生，一切如旧。
“你是不是馋一品居的点心好久了。以后回了三一镇怕就吃不到了，我们俩就多买了一些，你先填填肚子。”墨尘把食盒摊开来，里面橙黄色的、嫩绿色的糕点还冒着热气。
周灵捏起一块放入口中，香甜的糕体便融化开来，轻轻地捶打着一天的疲惫。
墨尘进了厨房。他从一开始的鸡飞狗跳，到现在的游刃有余，一共也练习了不长时间。你不得不佩服魔尊大人的学习力和执行力，怪不得他干什么都会成功。
炊烟袅袅，自烟囱中升起。周灵一阵的晃神，感觉自己现在好像正被曾经的痴心妄想包围着，有点头重脚轻。
“还没问你事情办的怎么样了。”芝芝大剌剌地坐下。“那小子的修为有用吗？”
周灵沉默了一会儿。
“都办妥了。不日就可举行升灵仪式。”
芝芝点点头：“千机阁还是靠谱的，毕竟是独立于六界之外的存在，自然有些非常方法。”
周灵并没有答话，她出了神，想起了今天从千机阁出来的时候，淼淼脖颈上的青斑。如果说，这些不足为虑的话，那躁动不安的鱼火却让她无法忽视。鱼火生自她的本源，不仅可以加成灵力，也可以用以追踪。除了些需要标记生地的灵石精怪，这鱼火她只在一个人身上种过，那便是上神灵泽。
是灵泽的气息吗？他来千机阁干什么？
她试着用鱼火捕捉寄生者身上的气息，总算是模拟出一些记录当时情景的残存画面。她的疑虑更深重了——千机阁各处竟然沾染了灵泽这么多信息。
他造访的可不是只有今天这一次，而是常客。
他是否跟他表现出来的那样，真的无欲无求，超然世外？他跟淼淼到底什么关系？
周灵的心事愈发沉重。
——
身为医者，周灵自然知道墨尘的妖骨对他来说有多重要。如果说，修为散尽不过是将他打入凡人一列，那取了妖骨跟千刀万剐了他无异。墨尘的经络本就倒行逆施，杂乱不堪。周灵时常感觉，自己面对的不是一个人，也不是一只妖，而是一团怎么都看不清的黑雾。而支撑这团黑雾的关键就在于那具妖骨。从上到下，细细地把所有的血肉都缝合在一起。
正如她说的，取了墨尘的全部修为，就算是两清。她无意取其性命，于是被架上了一座摇摆不定的天平。一端是全村人的性命，一端是墨尘的性命。如果此时她刚刚捡到临渊池被九雷轰顶的魔尊，这本身并不构成两难，取人性命，或者谋财害命，她有愧于天地依然无悔。正是这样的，她宁负天地不负人，用强盗般的姿态戏弄着天地的无可奈何。可是墨尘似乎在不知不觉间也闯入了那个“人”的范畴里，她对自己这种背叛初心的行为痛心疾首，却依然无法逃脱心之所向的纠结。
或许，不用妖骨也可以令阴阳归位呢？
周灵打算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她必须依仗于自己的医术，那是她现下唯一的救命稻草。
一大堆古籍秘册被她从青玉葫芦里召唤出来，堆成座小山似地差点填满了房间。这些书都是她行医多年从各地搜罗来的，事实上，她的医术也基本全都来源于此。如若没有办法，她也要试出个方法来，另辟蹊径已经成为了她的专长。
墨尘站在门外，正在犹豫要不要敲门。
按理说，周灵取了他的修为，该是他恼羞成怒，他才是苦主。可是当一切尘埃落定之后，他竟然生出一丝窃喜。既然恩怨两清，是不是就意味着两人之间的鸿沟也就此消弭了。那些让他如鲠在喉的“虚情假意”，那些令他心生芥蒂的隐形交易，都一起消失了。从今日开始，他终于可以热切地接近一个没有任何防御措施的周灵，这种两颗真心之间的碰撞，他更为擅长。因为他从来不计较得失，更无论远近、快慢，他只管把开始的九十九步走完，然后等她向他奔过来的时候稳稳的接住她。
想到这里，他终于还是叩响了那扇门。
——
周灵听见敲门声，心下一紧。
她知道是他。那该死的默契让她仅仅从敲门声就可以知道是他。罢了，该来的总会来的，干脆先把他打发了。
请进。
墨尘进门便看见满屋的书籍，他隐约猜到周灵身上发生了什么事。今日之行恐怕没有那么顺利。可是他还是想要周灵自己跟他说，于是便避重就轻地道了一句。
吃饭了。
周灵应了一声，像是正忙着敷衍了一句。可是墨尘知道她的注意力已经不在书本了，因为她已经停下了手中的翻动。
“你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墨尘故作轻松地问道。
周灵摇了摇头，转身又拾起一本书看着。人在不自在的时候就会显得自己很忙。书摞的高了，摇摇欲坠。十几本竹简做的册子哗啦啦地掉下来，砸了周灵一身。不知道哪一本暗算了她的脚尖，她疼的呲牙咧嘴，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墨尘快步走过来，俯下身，皱着眉将她扶到床上坐下。
“怎么毛手毛脚的。”墨尘说着要褪去周灵的鞋袜，查看伤情，却被她慌忙制止了。
“你。”周灵心里发虚，却还是强装镇定地等着他。“出去。”
这下轮到墨尘不乐意了。他将此人一丢，便四仰八叉地在旁边的座位上坐定了，看样子一时半会儿怕是不走了。
“真是奇了怪了，本尊又哪里惹你不高兴了？该给的不该给的，我都给了，怎么现在反倒要我求着你了。”墨尘不忿，自己堂堂魔尊乖乖地递上七寸任君拿捏，如今确实摸也摸不得，碰也碰不得，一言不合便回避了自己。这算是什么说法！
周灵心中也正烦闷，自己的困境说到底还是跟眼前人相关。还是想着送客，等自己琢磨出办法再行解释。
“你这女人究竟有没有良心！”墨尘如同一条被惹怒了的蛇，登时便支棱了起来，扬起了那危险的瞳孔。“你是觉得如今我修为全无了便好拿捏了，方便你去跟云澍那个傻小子私会？！”
这都哪跟哪啊！
周灵简直摸不着头脑，怎么突然就扯到云澍身上去了，这跟云澍有何干系！她看着墨尘气鼓鼓的样子，心里也有些愧疚，感觉自己像是那个骗身又偏心临了还不负责的渣女。不过，当时毕竟在气头上，没往后想那么多，不过脑子的混账话便脱口而出。
“这跟云澍有什么干系，你别胡乱攀咬！”
完蛋，此话一出，墨尘的脸色唰的一下便黑了。他不说话，只是死死地盯着周灵站在那里。周灵毫不怀疑，如果这小子修为还在的话，怕是能一把掐断她的脖子。
“呵。”墨尘冷笑。“本尊虚度了千年，没想到却是被一个小小的凡人玩弄了！”
周灵更觉糊涂。
“也罢，看来你也不想被好好对待。”墨尘叹息一声。
话音刚落，时空便开始剧烈扭曲，一只飞鹰裂空而来，撕碎了平静的空气。
墨尘左手擎鹰，只见那鹰仰天长啸，无数蕴藏着滚烫灵力的火焰便如泥牛入海般进入了墨尘的身体。碧绿色的瞳孔绽放出炫丽的光芒，一扇扇大门凭空出现，无数的魔族伸出爪子死死地撑开空间缝隙。
妖族修习功法分为内外两个循环，外循环为金木，内循环为水火，中土镇守心脏，为循环提供力量。灵力如河流，昼夜不息地奔走在经络当中，渐渐在中土沉淀精华，也就是修为。周灵一开始以为，魔尊的强大便是由于其修为的深厚。一旦修为尽失，那所有的灵力运转便会陷入枯竭。谁知此妖压根不是个能以常妖度之的奇葩，他竟然可以直接汲取其他魔族的灵力为己用！整个魔族，整个魔王十二城，都是他的心脏！
周灵被定在原地不能动弹，嘴巴刚想喊些什么，却被魔尊大人亲自封上了。他不由分说地撬开她的唇瓣，恣意采撷着甜美的果实。墨尘像是要把这些天受的委屈全都发泄在她的身上似的，啜泣声渐渐被缠绵的缱绻所取代。
乌云慢吞吞地舔掉了最后一抹夕阳的余晖，青灰色的天空中忽然下起雨来。最初是一滴，接着是一阵。劈里啪啦，淅淅沥沥，不依不挠地捶打着水池中的花骨朵。本来攒的紧紧的小花苞，渐渐松开了最后的坚持，舒展出一抹雨天的靓色。昏天黑地，昼夜不分，时间本身就是虚伪的概念，困了疲惫的人许多年。周灵如是，墨尘亦如是。
当精疲力尽的周灵猛地推开同样疲惫不堪的墨尘，他们的距离又变得远了。墨尘不甘心，他依然想拥住她，正像一个求知若渴的孩童对未知的向往。周灵就是他的难题，从一开始，到现在，他始终围着题眼打转，上下求索，不得要领。
“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墨尘喃喃的低语。
他不断地重复着问题，期待神明的心软为他降下甘霖。
“你不是学过读心之法？”周灵垂着水润的眸子，捉起墨尘的手，放在自己的心口。
“你来读我的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