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尘走进祭坛,门口的钟便自己响了三声,大门也随之关闭。
太古鸿蒙,混沌初彰。
灵蕴天地,神隐幽芒。
岁逢此祭,万籁俱藏。
山河肃穆,日月无光。
立于中央的浑元鼎,散发着咄咄逼人的气势。墨尘视而不见,跃至鼎口处。淼淼已经等在那里。
“没想到周灵真的能把妖骨取来。”淼淼道。
“她没取,我自己来的。”墨尘摇了摇头,往鼎中看了一眼。嚣张的火焰争先恐后地向上喷涌着。“这是无间劫炎,要不了我的命。”
“此火只为炼化妖骨,无意取你性命。”淼淼颔首。“我千机阁最讲信誉,妖骨一旦炼化,我便为周灵的家人聚魂。”
“希望你们能信守承诺。”墨尘朝淼淼拱了拱手,便毫不犹豫地跳了进去。
红莲业火瞬间出来护体,墨尘深吸一口气,将业火收回。猛烈的灼烧感袭来,他咬着牙,一步步朝炎体中心走去。时间变得分秒难耐,像有无数的蚁虫钻进他的骨头里,吸食着他的骨髓。青色的骨头在苍白的皮肤下若隐若现,似乎在向他求救。
再坚持一会儿。
他咬着牙,低声喝到。只是在意识模糊的间隙,还是不免想起这幅骨头是怎么得来的。
——
并非如世人所说,他为了挑衅妖族才将大妖刑鱼剥皮抽筋。相反,他与刑鱼亦师亦友。神女陨落之后,他成日浑浑噩噩,隔三岔五就找人打一架。他一心求死,因而出招不留后手。对手却被他拼命的架势先吓退了,上天入地,从东海缠斗到西天,竟无一人是他敌手。
后来遇一神秘老者,自称蓬莱客,引他往大荒山去。
六界之中,他从未听闻有这样一座山。山上鸟兽奇多,而无人烟。古语说,一山分阴阳,此山却不相同。阳光的尽头不再是树,而是深渊。像是用巨斧砍出的截面,陡峭而光滑。浓浓的一团黑雾将一切都遮住了,偏偏漏出几缕金光引人遐想。他纵身一跃,便跳下去了,不知经历了多久才感觉自己踩在一片坚实的地上。
地动了。他很快发现自己踩的不是大地,而是一头妖兽的脊背。那妖冲天而起,于九霄之上抡出一个完美的弧线。墨尘好奇心起,先与那妖打了几个回合。竟是胜负未分。
后来他得知,此妖名唤刑鱼,乃六界众妖的始祖,中了神族的计谋后,不得已留守于此三千年,值守阴阳轮转。墨尘倒出心中郁闷,不料这大妖却十分理解。刑鱼陪了他很长时间,却突然有一天告诉他自己大限将至。它将妖骨剥出,替换给墨尘。随后倒伏于血泊中。
——
淼淼将炼化完毕的妖骨呈给灵泽。
“上神,无间劫炎已将妖骨全部炼化。”淼淼将法器呈上去,看着倒在地上七窍流血的周灵,心中终究是有些不忍。“既然已经拿到了妖骨,千机阁也应当按照约定帮周灵达成心愿。”
灵泽却淡淡地说道:“不用了,她怕是回不来了。”
——
随着最后一根妖骨被炼化,墨尘感觉到自己的力量也流失殆尽。
此时太白星却发出耀眼的光芒。
再睁眼时,竟是又来到了那熟悉的深渊底部。
刑鱼还没有死,安静地伏在地上,见到他来了,便微微向他示意。
“墨尘,你来了。”刑鱼似乎对他的到来并不奇怪。“从你被锻造成容器之时,我便在你的身上种下了一颗种子。你可以理解为一种可能,或者说就是你我的因果。”
“你在我身上种下?”墨尘不解地看着他。
“千年之前,你我不是第一次见面。我们相识的时间要追溯到更久,那时候这个世界还不是现在的样子,那是更加寂寞和愚昧的时代。我刚刚来到大荒山,你还是大荒山脚下的一捧埥尘。”刑鱼娓娓道来。“你我本来都是天地之间的灵物,我是第一头妖,生来便知自己要修炼要变强,直到化为龙形离开这里。而你则不生不灭,直到遇到命定的契机,搅动天下格局。你跟梵音花本是同根,相望而生。不过两者志向各有不同。花为情物,所求无非极苦极乐,才不惘度此生;而你天生有吸纳世间之恶的本领,成为了神族除恶计划的关键一环。”
那个熟悉的名词再度被提起,挑动着墨尘敏感的神经。
“神族傲慢,自认为凌驾于其他种族之上。不过现在六界中神族的绝对优势格局却不是一开始就形成的。那时各族的天才层出不穷,我们妖族曾经能与神族打得不分伯仲。直到三千年前,我输给了灵泽,愿赌服输后成为他的坐骑,并将掌管妖族修炼天赋的三生鳞交由他做信物,便中了神族削弱妖族的圈套。”刑鱼叹了一口气。“灵泽并未履行诺言放我离开,反而找借口将我放逐到了这大荒山,值守阴阳轮转。我从此无暇顾及其他,在这里渐渐耗尽了生命。随后神族扶持人族成为下界霸主,妖族的生存空间和修炼资源都被尽数占领,背井离乡流浪到魔界,建立了魔王十二城。”
“只不过,令神族没有想到的是,人族的力量日趋强大。人皇出世,一统人族各部,与天博弈。神族便借由除恶计划,清除后顾之忧。只是万万没想到负责执行计划的神女出了意外。灵泽那个疯子便也彻底放下了他那贵为上神的架子,开始了他所谓的大计划。”
“之后呢?”墨尘追问道。
“之后我便死了。”刑鱼的语气中还有一丝怅然。“这只是我留下的一缕神魂罢了,之后的事情我也不知道了。那副骨头和镌刻在你灵魂中的太白星图腾,是我留给妖族最后的底牌了。我累了,只想自由地享受自己死亡的时刻。”
——
刑鱼的神魂散去了。墨尘自一片灰烬中醒来,只是周围再也没有了无间劫炎,也没有了浑元鼎,只剩他一人。他感觉自己的身体非常轻,从天地间一座沉重的山岳,变成了一朵随时都可以飘去的云。
此时芝芝大喘着气赶来。
“怎么只有你一个人?周灵呢?”墨尘问。
“我觉得这千机阁不对劲。”芝芝顾不上喘口气,只是一股脑地把自己的怀疑全倒出来。“周灵就因为催动了鱼火,就被打压成了重伤。我甚至都没来得及反应,只是一击就......”
“你说什么!”墨尘怒火中烧。“那厮不守承诺!”
“我瞧着不像是千机阁的手段。”芝芝说道。“周灵那天晚上跟我说,她曾经用鱼火监测到灵泽上神跟千机阁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不知道有没有关联。”
“灵泽?”墨尘脑子转的飞快。他猛地想起灵泽正是神女的哥哥,当年这位看他各种不顺眼,便是因为神女为他献祭了生命。如今他若是知道自己为周灵主动献出了妖骨,那后果必不堪设想!
——
两人赶到千机阁,却见其依然大门紧闭。
芝芝刚想上去叩门,却见一条火龙已经先一步到达。
“闪开!本尊要烧了这千机阁!”墨尘眼中怒意正盛,一挥手红莲业火便如雨般降下。
“万万不可,如今你刚失了妖骨,这样用灵力恐怕肉身不保!”芝芝想制止墨尘,却发现自己根本拦不住。一抬头,墨尘的法相已经初现端倪,密密麻麻的时空大门全数打开,如黄金的瞳孔阴森地注视着千机阁。远处的落日已被乌云挡住,天空中突兀地悬着一樽血色的弯月已经吞噬了半山的棱角。
芝芝心中叫苦。
“大胆!何人敢在千机阁撒野!”淼淼踏空而来。
“尔等小人不守诺言,今日本尊就替你们神族清理门户!”墨尘不屑作答,举刀便砍。
“口出狂言!”
一道威严的声音响起。灵泽冷若冰霜的脸虚虚实实地映在半空中。
“周灵已死!她既是为她之前的恶行付出代价,也是因为你!”灵泽怒喝。“若不是你虚情假意,花心移情,她就不会死!是你害死了她!”
墨尘肝胆俱裂,他不可置信地看着灵泽。所谓上神,竟然真的为了一己私欲便能害人性命,还说的如此冠冕堂皇!神族,除了神女,果然都是伪善!
他只是一味地挥刀,早已忘却了几招几式。
他无数次地被击落,又无数次地冲上去。
周灵真的死了?他不信!
明明昨天晚上,她还如此鲜活地跟他在一起。
他们一起谈起了很多从前未曾对彼此说起的过去。他很卑鄙地隐藏了神女的部分,可这并非是他想隐瞒,只是他以为之后还有很多时间可以慢慢向她解释!
又一次,他缺席了重要的人的离开。每一次他的无能为力都像一把钝斧狠狠击打着千疮百孔的心。
她什么都没有给他留下吗!
当墨尘第九十九次地冲向灵泽时,他又被击倒在地。失去了全部修为和妖骨的他,就算是有妖族举族之力,在灵泽眼中也依然羸弱不堪。他知道,这一局,灵泽无法杀死他,可他也无法为周灵讨得一个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