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周灵从一艘船上醒来。这小船刚刚够托出她的身体,沿着河水顺流而下。周灵记起,这是村子后面那条小水沟,不知何时竟然已经成了一条几人宽的的河流。她努力想要靠岸,却发现无济于事。
这时,船行近一架还在工作的水车。周灵还没来得及高兴,却见那水车上竟然绑着一个人。定睛一看,是隔壁的王大伯!他已经气若游丝,被绑缚在水车上,不断地溺水又暴晒。
这王大伯是周家的邻居,两家素来交好。
父亲身体不好,母亲一人兼顾农活儿和家务难免力不从心。周灵便常去王大伯家蹭饭。她记得有时候赶上收成不好的年份,一家人都靠着一小袋糠米过活。王大伯就带着她去河边捉虾,去田里逮虫子烤着吃。王大婶埋怨他对自家孩子都没这么上心,王大伯却依然对周灵极好。周灵心中早就将王大伯当成父亲一般尊敬,如今见他受苦,内心十分不忍。可就当她的手指快要触碰到王大伯的身体时,一纸判书却凭空浮现出来。
……
“夫乾坤朗朗,道义昭昭。今有王德龙见死不救一案,事关伦常,理当究察。
于辛酉年甲申月癸未日丑时,在河边,幼童周文昌失足落水,危在旦夕,呼救之声,闻者揪心。王德龙适值其地,目睹惨状,竟无动于衷,扬长而去。致使受害者孤立无援,错失生机,含冤而逝。”
……
周灵愣住了。在这张判决书上出现了王德龙和周文昌两个名字,她怎么都没想到大哥周文昌的死竟然跟王大伯有关系。大哥周文昌是在十六岁时溺水而亡的,据母亲说,他是跟王大伯家几个小孩出去玩的。只是后来,王大伯家的孩子都回来了,只有哥哥没有回来。之后,王大伯经常来照顾周家,视如至亲。
见死不救是什么意思?
难道哥哥当年其实有机会活下来吗?
年幼的周灵扎着两个小髻,坐在河边。她看见哥哥被王大伯家的几个孩子叫出来,并怂恿他去河的上游漂流。周文昌起初不敢,后来被忽悠着去了。上游的水很急也很冰,两个小孩很快便体力不支。剩下的孩子乱作一团,大呼小叫地四处喊救命。这时,王大伯出现了。他来不及喘口气,把衣裳一脱便往江水里跳,奋力游到了两个孩子中间。
此时他可以选择救周文昌,也可以选择救自己的儿子。他犹豫了。只要救了一个,另一个不一定能撑到他再次回来。随后他咬了咬牙,游向了自己的孩子。而周文昌果然力气耗尽之后,沉入了江底。
难道之前王大伯对她所有的好都是出于愧疚吗?善行成为了掩盖恶的一层窗户纸,她无法定义王大伯究竟是一个好人还是坏人了。判决并不是子虚乌有,它所书写的是凡人一辈子都被蒙在鼓里的真相。
——
顺着河流向下,她看见前面是一个漩涡,漩涡之中的水正在沸腾。中间一个人正在发出刺耳的惨叫。此人不是别人,正是村中曾经公认的老好人赵大明。有一次村子里遭了贼,周灵家损失最惨重。赵大明一声不吭在路边的水沟里蹲了一宿,终于把那贼人绳之于法。
周灵称他一声赵叔,连带着他那人不人鬼不鬼的疯婆娘叫赵婶。村里人背地里都说,赵大明真是个顶顶的大好人,也是个冤大头。赵婶子疯疯癫癫,天天闹事惹事,赵叔非但不恼,还十年如一日地把她伺候地舒舒服服、体体面面的。那赵婶子没福分,不领情,倒是把赵叔当仇人似的,见了面就一通挠。
此时又一道判书自空中亮起
……
“审得男子赵大明,行事张狂。其邻女柳氏,温柔贤淑,早已许配书生林郎,两家婚约在前,媒妁之言、父母之命俱在,良缘天定。
然赵大明见柳氏貌美,心生觊觎,垂涎日久,竟罔顾人伦法理,纠集恶徒,于柳氏嫁往林家途中,强行劫娶。彼时柳氏惊恐万分,哭号求救,未果,遂疯。”
……
时间回到了婚礼当天,那时的赵婶还不是个疯子,是未出阁的俊秀姑娘柳氏。她被母亲亲手搀入婚轿中,心中是对新郎和美好生活的无限憧憬。可是后来,她发现队伍不是去林家村的方向,才得知原来是父母与邻村的赵家商量好,临时起意将她嫁给赵大明。她的反抗悉数变为棍棒落在自己身上。鲜艳的红绸成为绳索将她困在赵家一生。
自己的恩人竟然是毁了赵婶一生的恶魔?
自己一厢情愿地将所有人复活,真的是大家都喜闻乐见的结果吗?
——
祠堂之外,乌泱泱地挤了一大堆高举火把的村民,他们纷纷叫嚷着让村长赔偿他们的损失。周灵看到自己的父母也在其中,他们都一改往日的和气,朝着村长一家步步紧逼。
“楼二江,把你私吞的田亩地租交出来,要不然就别怪我们翻脸不认人了。”周灵爹冲村长喊道。
“求求大家伙儿再宽限我一些时间吧,小女现在发着高烧要先去给郎中看过...”村长跪在地上,朝众人苦苦哀求。
“他就是想拖延时间,这次不能再让他骗过去了。”有人提醒。
屋子里,桃夭儿薄如纸片似地躺在床上,她额角冒着虚汗,嘴唇微微颤抖。周灵焦急地上前,伸手探了探她的脉搏,发现其脉如鱼翔,正气已衰,阴血枯竭。周灵又伸手捻了捻桃夭儿额上的汗珠,竟是如油一般。
来不及了!
周灵冲出屋子,朝着乡里乡亲们大喊:“村长没有说谎,夭儿姐情况很危急,再不就医,就会死的!”
她的声音一碰的空气就化为了泡影,村民们根本看不见她。他们把村长堵在门前,不顾地上的人苦苦哀求。周灵拉住父亲的胳膊拼命往外拽。她不明白往日待她和蔼可亲的父亲为何如此咄咄逼人。他平日也对桃夭儿很宽厚啊,他不可能不知道夭儿姐是她最重要的朋友!
灯火渐暗,她终于明白桃夭儿为什么突然成为了只能瘫痪在床上,请人照顾的残疾。原来她的父母也是罪魁祸首之一吗?
——
船行至悬崖处,她知道下面还有熟悉的面孔正在遭受非人的折磨,或许里面有她的亲人呢?可是她却不愿在继续看下去了。这一路的所见所闻正将她支撑了自己十几年的信仰之基逐渐摧毁。她所认为的淳厚善良的村民,那些她所珍视的真情瞬间原来是夹杂了愧疚、心虚、自以为是和强取豪夺。如果当年那个幼稚的自己没有被青玄子的大火被迫与人世剥离,那之后长大的她还会拥有一片净土吗?她是恶女灵医,为了赚取灵力可以于伦理纲常中将自己糟蹋进泥沼,只因她将过去奉上神坛,心里依旧黑白分明。可是如果她将直面所谓真相,那这些年支撑她的心力岂不都成了笑话,成了自己骗自己。
突如其来的顿悟让她如遭雷击,她曾经以为自己很能忍痛了,哪怕是面对灵泽这样的上神,她依然斗志昂扬,不停地算计着自己的成功率。但是当最初种下的信仰忽然崩溃,看不见的洪水几乎瞬间将她吞没。她不能呼吸,也无力挣扎。这里没有敌人,每挥出一拳都打在自己身上。她曾经以为自己将善恶是非看的足够透彻,原来只是因为事不关己,她能冷眼旁观。原来这一路上遭受的背叛、不解和大大小小的创伤,不是她躲过去了,而是刀子扎在身上也不会痛了。她彻底麻木了,还骗自己坚强。
如今她无法在欺骗自己了,那些丰沛的感受嗡地一声冲进她的脑海里。
嘣。
打火石在一下一下地摩擦着。
嘣。
她无法分清自己在哪里。
呼。
喷涌而出的火焰把周围的黑暗都照亮,她终于看清了,是在一片草垛里。
这片草垛也藏在她的记忆里。
——
有一年冬天,天气格外的冷。她是个六岁的小孩子,被母亲丢在院子里玩耍。新年的烟火此起彼伏地在空中绽放,她也高兴,摇摇晃晃地从锅炉下面地柴火堆里拿了烧着的木棍,打开大门出去了。他们家本来就住的偏僻,路上都没有人。她走到一片草垛旁,用木棍点着了火。
呼。
风助火势,整个草垛都烧起来了。她看着漫天的火光无比高兴。不久,就有村民们赶来救火,他们神色慌张,家家户户拿着锅碗瓢盆冲进去救火。火势很快得到控制,她被母亲抱出来打了一通。
她一直以为,自己只是烧毁了一片草垛。可是她不知道,本来窝在草垛里睡着了的李伯,也永远长眠于那一天。
——
周灵醒了,她惊出一身冷汗。抬头发现金光灿灿的判决书正悬于头顶。
今日她谁都救不了,她连自己也救不了!
猩红的火焰就这样缠上了她的身体,一点点蚕食着她的肌肤,她的骨头。
红莲地狱!
周灵曾经在古籍上看到过,此乃佛教近边地狱之一,受刑者受烈火灼烧,身体上会开遍娇艳如红莲的花朵。等到红莲蔓延到眉心,则神魂俱灭!
此时对生的渴望超越了一切,她不断地召唤出自己的法器和灵力。却发现一切都无济于事。她亲眼看见自己的双腿被炼化成了焦炭,双手渐渐失去知觉。等到双眼中都恰有一抹鲜红绽放时,她竟然出神的想,地狱中的恶鬼不就是自己这般模样。
村子里的池塘里,冒出一颗小水泡。微风抚过,一切像什么也没发生。
只有那个老叟,依然口中念念有词:“天地浩渺运阴阳,善恶有报理昭彰。恶念生时心渐惘,恶行作处孽难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