芝芝的死始终令周灵如鲠在喉。
除了家人，芝芝是陪她最长时间的人。他们并非同族，照理说还隔着祖辈世世代代的恩怨，可实际上他们无话不谈，是彼此最亲近的人。每当她出城巡视，看见人妖相互残杀，都会涌上一股难言的悲悯。那些飞溅的血肉之下，一个个消散的灵魂，那些来不及言说的不甘，暴露在欲望面前，被倾轧地粉碎。
无数次梦中的重逢，周灵总是恰恰忘了他身殉的事实，笑着骂他偷藏了那么多好酒，翘着脚在屋檐上醉个酣畅淋漓。直到东方既白，他的脸再次隐在漫天的霞光里，变得透明。她大喊着他的名字，拼命用手攒住最后的裙裾，却只握住一捧黄土，稍稍一用力，便流失的更快。
你为什么选择成为我的药引？
放弃你的自由，甘愿成为生灵的仆臣？
周灵试图在芝芝的一言一行中寻找出蛛丝马迹，从三一镇开始，找到他选择的证据。心口的钝痛越发强烈，她猛地吸了一口气，如溺水的人渴望用新鲜的空气冲开憋闷的胸腔。她猛喝了口酒，期冀火辣的余味能盖过记忆的焦灼。但她终究是败了。她像个无助的孩子瘫坐在地上大哭起来，雪白的裙子上沾满了污泥，一丝不苟的发髻散落下来披在肩上。
她原本已经死了，那些执念跟前世一起散去了。今生虽然套在神女的躯壳里，她还是天真的幻想能早早地结束这一切，跟自己在意人寻一处山野乡居，舒舒服服地过小日子。什么天下苍生，听起来就是唬人的东西，跟她这个小人物又有什么关系？
而现在，她像是一棍子被打醒了。她开始打心眼里厌恶这场人妖之间的战争。她隐隐约约地感觉到，自己可以为这场生灵涂炭的战争做些什么。只要她想办法，会有很多人和妖不必像芝芝一样死去。或许这场战争并不简单，背后有利益牵扯，有恩怨瓜葛。她都不想去管。她要尽己所能，救更多的生灵，让他们都安居乐业地生活在这片土地上。
这一刻，周灵不知道，神女的光彩透过层层叠叠地乌云，再一次照亮了这片伤痕累累的大地。
微波扬起，风动了。
周灵闭上眼睛，透过这层层叠叠的围墙，穿越泣血的哀嚎，去吻那岿然不动的青山碧水。周遭尚未诞出灵智的花草树木、山精野怪也跟着她的气息一起一伏。她知道，芝芝也乐意看到她这么想，说不定正在赞许地摇着扇子。
“不愧是我妹妹，天赋卓绝！”
清越的声音自远方传来，赞叹与欣赏漫溢其间。
周灵皱了皱眉头，她知道上神灵泽的功力深不可测，只是没想到竟能直接将自己隔空传送到云王府，自己跟墨尘还没有半点察觉。
她冷冷地抬起眉眼，看不出深浅。
千万年的时光过隙，灵泽终于再一次见到妹妹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或许是时间侵染了记忆，眼前这人总无法完全与那张画像上的女子重合。但是灵泽愿意相信她就是妹妹，那个与他一起降生，共同历经沧海桑田、岁月轮转的人。
颤抖的手忍不住抚上那张脸。这大概是上神灵泽少见的失态时刻，他曾经因为愚蠢亲手葬送了妹妹转生的可能，如今是真怕这冰雕玉琢的人再碎了、化了。
“哥哥......”周灵忍着恶心，轻声唤道。面对曾经恃强凌弱，亲手将她原身生生炼化的刽子手，她下意识地想要躲开。周身的灵力悄然运转，终于在指尖汇成一把危险的锋。她还在寻找灵泽的弱点，或许就在下一刻，她便出手了！一击必杀，报了那烈火焚心之仇！
不。难道现在报仇真的是最好的时机吗？人族和妖族的纷争还没有结束，天界有什么猫腻自己尚未全部摸清。她已确定灵泽就是一切的始作俑者，何不从源头下手，利用他对杀死“神女”的愧疚之情，换得更多的情报和更少的牺牲。
想到这里，她暂时收敛起了锋芒，像只纯良无害的兔子似的任灵泽倾注眷恋的眼神。
“我知道哥哥对我的用心，可是真的不忍众生相残。”周灵拿捏着语调，偷偷观察着灵泽的反应。“有没有什么办法，让人妖两族免于灾祸？”
灵泽叹了一口气，他的好妹妹还是像以前一样，一切考虑都把众生放在最前头。前世放任你为了别人牺牲了自己，今世他无论如何都要换了这人间天地，不让她有任何差池!
“两界之祸非我所愿，乃是由恶而起。人族日益强盛后，便傲慢自大、贪得无厌，不再敬畏为他们降下恩泽的神族。然无敬畏者，必生祸端。人人皆为钱财、色欲、权力等欲望所驱使，心中的恶念无限膨胀。天界为了维护人界安宁，特派你跟墨尘下界祛恶，没想到却遭反噬，害的你魂飞魄散。”灵泽说道。“如今我不会再仁慈，人族灭亡已成事实，无人再可诱你殉道！”
“可我若就是不想让他们死呢？”周灵浅浅地往前迈了一步，看似温温柔柔地实则逼到了灵泽的心坎上。他退无可退。
“有办法。”灵泽深吸一口气，双手虚按着妹妹的肩头，像是捧着一件稀世珍宝。“手刃魔王，保全苍生。”
“好。”周灵干净利落地答道。
“你当真？”灵泽大喜过望，没想到自己的妹妹竟然愿意亲手斩断这段孽缘。
“好。”周灵笑眼弯弯，但是熟悉她的人才能觉察到底下令人寒颤的冰凉。“我明白你的意图了。什么天下苍生，我看你根本不在乎。人族妖族在你眼里都如同蝼蚁，只要不脱离掌控便罢了。墨尘是唯一能阻碍你的人吧？你杀不了他，所以想借我的手铲除阻碍。”周灵嘲讽地看着灵泽。
“神女不惜放弃与天同寿的机会，也要保下自己的爱人。可见墨尘在她心中地位，而你口口声声思念她、爱护她，却连她最后所珍视的都要毁去。”周灵咬牙切齿地在灵泽耳边低语，却如投下惊雷。“你到底是爱重自己的同胞手足，还是不满墨尘抢了你的位子，把你留在那九重天上享无边寂寞！”
“你！”灵泽险些维持不住自己的分身。
周灵知道戳到了灵泽的痛处，冷冷地注视着他几番变幻的脸色。
“夙鸢，这不是你。”灵泽死死地盯着那张熟悉的脸。他的妹妹向来仪态大方，进退有度，怎么可能说出这样恶毒的话！“你病了。跟我回天界，我一定好好照顾你。”
灵泽不由分说，捉住周灵的胳膊，便想带她离开。
“留步。”
异变突生，一道火焰如鞭子迅而猛在灵泽面前落下，迫使两人分开。
下一刻，周灵跌入了温暖的怀抱中，因为冰凉的后背因为碰到了坚实而炽热的胸膛渐渐融化成暖洋洋的一池春水，连带着那颗时时提防着算计着的七窍玲珑心也被熨平了。
“云澍？”灵泽看见眼前人脱口而出。“不，你是墨尘！”
“你对我还挺上心的。”墨尘漫不经心地回道。
“云澍那个废物！他果然没成功。”灵泽冷哼一声。
按照他以往的经验，无论再纯善的人都会败于起心动念。他见过太多恶念缠身最终溃烂而亡的人，一开始不过是有所欲求，可只要他们为了追逐这点“求不得”不择手段，玄妙的因果报偿便像泛滥的毒蔷薇迅速榨干人的血肉。可能云澍毕竟是不同的，他不是一个完整的人，他只是一缕善念。
他根本没有力量跟眼前这个野心勃勃的魔王抗衡吧。
灵泽眯着眼睛，打量着墨尘。此人已经被抽去了妖骨，为何还能站在他跟前气焰嚣张、不可一世？这样的他才有让人摧毁的欲望，比曾经那副半死不活的样子更能引起人的兴趣。神女身死之后，墨尘便一心求死。那时，他有千万种方法可以把这个害死夙鸢的“罪魁祸首”无声无息地从这个世上抹除，可是他终究没有这么做。
不是因为墨尘是妹妹的遗物，而是因为这样太没意思了。
那时，墨尘像只蝼蚁匍匐在他的脚下。碾死他，这个世上不过少了一只蝼蚁。
他不能死，也不能活。
最好便是变成被放逐在六界之外的孤魂野鬼，跟自己一样永远活在失去夙鸢的痛苦里。
于是，灵泽抽出了墨尘的一缕善念，送往人间轮回转世。生而复死，死而复生。
这些年，他看着墨尘一次次寻死，但却无法死去。就像人间皇帝笼子里不停悲鸣的蛐蛐，竟生出几分愉悦来。主人养宠物，就是爱看它犯傻、愤怒、悲伤，却绝不愿瞧见它称心如意，在本该作困兽犹斗的地方安居乐业。更别提墨尘的实力渐渐超出了他的掌控，这是他不愿看到的。
“还得多谢你呢，要不然他也想不到温养我灵魂的方法。”墨尘嘴上也不甘示弱。“你在九重天上当你的神仙不好吗？非要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地搞事。”
墨尘对灵泽向来没有什么好脾气。
“挑拨离间就算了，现在还要抢人老婆！搁谁都忍不了啊！”墨尘也不多废话，直接祭出杀招。
巨大的火球凭空出现，在引发时空波动的同时突然消失了。等再出现的时候，已经到了灵泽的跟前。随着一声巨响，墨尘已经抱着周灵瞬移到了百里开外的山巅。只见原处出现了一个焦黑的地坑，本来矗立百年的山岳竟然在瞬间就被夷平了。周围还密布着被火焰蚕食的痕迹，蕴含着毁天灭地的能量波动。
“他消失了？”周灵皱着眉头，看着原地空无一人。
“只是他的分身而已。”墨尘轻轻地抚着周灵漫天飞舞的长发。“他一定会卷土重来的，但是，我不会让他带走你的。”
“墨尘。”周灵望着墨尘的眼睛，认真的问道。“神女是什么样子的？你可以跟我讲讲他吗？”
墨尘一瞬间失了神，他在周灵诚恳地注视下败下阵来。匆忙撤下的手却被周灵紧紧抓住了。
“我的过去你已经全部洞悉，如果不是你献出妖骨，我根本没有机会踏入千机阁大门。”周灵不肯放墨尘走。此时天地之间，仿佛只剩下相互依偎的他们。短短一瞬光阴，也是过去了的千万年。“讲讲神女是怎么爱你的，也讲讲你对神女的......情意？”
墨尘咽了咽干涩的喉咙，喉结滚了又滚，深吸了一口气之后，还是鼓起勇气重新看着她。
“她很好，是个没有瑕疵的人。”墨尘忆起往昔，搜肠刮肚地想要寻一个词来形容神女。他拿不准周灵问他的意思。如果是在试探他，那他此时就应该说自己对神女全无情意。可是，他不想敷衍曾经那个为他身陨的神女，也不想辜负现在这个坦诚的她。
他毫无保留地说出自己的想法，把决定权交给周灵。
“我因有吸纳恶念的特性，被天界选为了祛恶计划的容器。虽然是灵物，但是神智尚为生出，混混沌沌便跟着神女下界游历了人间的几十载春秋。神女心系天下，每一世都以身入局，唤起那一世的人间真善，净化人心。我最初不知善恶，一言一行皆由她亲手打造。”墨尘说道。“神女之于我，是信仰高悬。如今的诸天神佛，都没有她那般干净澄澈。”
“你有没有在我的身上找到她的影子？”周灵问道。
“不。”墨尘坚定地摇了摇头。“你跟她截然不同。”
“看来我是你最讨厌的那类人。”周灵打趣道。
“你是我最喜欢的那个人。”墨尘目光炽热，他想要封住她的全部退路，在密不透风的房间里，将心中的爱意说到尽兴。
他说在她身上受的委屈，他说曾经的猜忌和不信；他说为了验证用尽的心机，他说心底的犹疑和不坚定；他说最终甘愿臣服于内心的悸动，他说为她笃定一生的义无反顾。将爱人的心路历程层层剥开，才发现从陌生人到彼此相爱的距离明明那么近，却兜兜转转地绕了一个圈又一个圈。
于是，我才能说为了见你，千山万水，风尘仆仆。
“如果我先遇见的是你，现在会是什么样子？”墨尘问道。
“那我们可能就是两个陌生人。”周灵莞尔一笑。“因为你喜欢的是现在这个我，我喜欢的也是现在的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