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哟,眼瞅着都要没气了,我也不懂医术,唯一一个懂医术的还晕着呢,这可如何是好?”芝芝急得在屋子里来回踱步,小木屋年久失修,他每走一圈,房檐上就落下些瓦砾。
自打青玄子逃走后,芝芝背着周灵,墨尘扛着云澍,他们奔波大半天,总算找到个废旧的小木屋,这地方一看就许久没人住了,好在能遮遮风避避雨,也是难得。
“行了行了,你再晃悠两步,这房子都要被你拆了,好不容易找到个容身之处。”刀灵被呛了满脸灰,手一抹脸上便黑成一团,他咳嗽两声,“云澍好歹也是我认过主的人,我不想亲眼看见他死,如今灵力也输过了,只剩下一个办法。”
芝芝冷眼瞧着刀灵,打心眼里没觉得一个自囚三百年的器灵,能提出什么建设性的意见:“你想说就说,别卖关子。”
刀灵刚想发作,就被墨尘按住肩膀,他只好把这口气咽下去,说道:“依我看,不如封住他奇经八脉,先断绝他的生机,待到皮肉长好再解开。从前我主人墨昀伤重,就用的这个法子,有个苗医封住他全身的穴位,使他暂时沉睡。整整三年,他的肉身就和冰块一样凉,任谁看都以为那是一具尸体。不过等到伤口愈合,再解开封印,醒来时便能恢复如初了。”
芝芝沉吟片刻,摆摆手道:“不行不行,这样他不就成活死人了吗?要是醒不过来,那可就真死了。”
刀灵:“事已至此,他半只脚已经踏进阎王殿,死马当活马医吧。”
二人对此争论不休,墨尘仍然在给云澍渡修为,因耗费太多灵力,他的额角沾着细密的汗珠。他知道,周灵为救云澍费了很多心思,即便她声称自己从来没什么医者仁心。
周灵向来如此,她总是在最柔软的地方套上甲壳,让外人窥不见她的内心。他对她坚硬的甲壳心照不宣,他明白,每寸伤疤都是她的苦处。
云澍的双眼紧闭,伤口处已不再流血。青铜长剑穿胸而过,伤处的皮肉外翻,泛着狰狞的紫红色。墨尘不敢动那把青铜剑,因为血肉几乎和剑身长在了一起。
若不是墨尘还在源源不断地为他输送灵力,此刻云澍怕是已经上了奈何桥。
“放手,再这么下去,他倒是没事,你会因灵力枯竭而死。”一道清越的声音从墨尘背后传来,墨尘回头一看,只见周灵不知什么时候醒了,她斜斜靠在榻上,黯淡的烛火勾勒出墨发朱唇,苏醒的魔王血使她的脸沾上些妖异,更添几分勾魂夺魄之美。
墨尘听话地撤了灵力,他本来想开口关心几句,譬如强行融合魔王血有没有不适,当下可有受伤之类的,却见周灵瞧也没瞧他一眼,径直走到云澍身边,修长手指搭在他的脉搏上。
墨尘默默退到一边,心里冒出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
“太好了,周灵你可算是醒了,你是不知道,云澍这小子平常闷闷的,关键时刻真是个玩命的主。”芝芝张开双臂,语气夸张,“那么长的一把剑,就差一点,就砍到你身上了,他竟然拿肉身去挡,啧啧啧。”
周灵挑了挑眉,神色有些复杂:“他是为了救我,才伤成这样?”
周灵轻轻捏住云澍的下巴,他衣襟微微散开,露出触目惊心的伤口。她从医多年,只看一眼,就判断出这是回天乏术的伤势,若是旁人,周灵早就宣告了死刑,不必再费什么心思去救。
墨尘从未见过她对哪个病人露出如此温和的神色,心道:“也是,她与云澍本就情谊深厚,如今云澍舍命救她,寻常人都会心有触动。”
刀灵捕捉到墨尘微妙的情绪,一把掌拍在芝芝背上,将他拍得趔趄:“就你话多,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现在说这些,又不能让他起死回生。”
芝芝莫名其妙地瞪他一眼,周灵听到“起死回生”四个字,忽而抬起头,眼眸中有光芒闪动。她轻抬食指,几点鱼火自她袖中钻出,一下子把屋内照得亮堂堂的。
魔王血与她彻底融合之后,也改造了她的身体,不仅让她拥有可攻可防的鱼火,也让她的医术大为精进。也许,活死人肉白骨真的不是一句空谈。
周灵的手指贴在云澍的额头上,几点鱼火如繁星,在云澍周身来回游弋,最终没入他的体内。她凝视着云澍紧闭的眼,右手忽然抓住青铜剑柄,用力一拔,剑身青铜的纹路被斑驳血迹填满,骨头与剑摩擦,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
芝芝见不得如此血腥的场面,下意识眯上眼道:“周灵周灵,你这这这是想给他送终吗?这剑一拔,他指定就没法活了呀。”
周灵:“不破不立,他肉身已毁,我把他的魂魄引到我体内温养,待到日后重塑肉身。”
这次青玄子虽落荒而逃,不代表他日后不会进犯,他身为凡人,使用的却是神仙术法,必然是受灵泽指使,只是不知为何,灵泽好像几次三番都没有取她的性命。把云澍的魂魄养在她的体内,是最安全的法子,何况,他是为了救自己才受的伤,周灵从不愿欠人情。
“不行。”墨尘把指尖掐得泛青,他感到一丝幽微的嫉妒在血管中流窜,连带着心脏也微微蜷缩,“你就这么喜欢……你知道的,一具身体容不下两个魂魄,你何必拿自己的命冒险。”
周灵瞥他一眼,鱼火的光在她眼中跳动:“我有分寸,左右不过噬心之痛、冰火之刑,我受得住。”
她每说一句,就像在他心上多剜一刀。原来如此,哪怕是心硬如周灵,遇见自己真正喜欢的人,也会情愿做扑火的飞蛾。他们青梅竹马天作良缘,彼此都愿意为对方献出性命,倒是他横插一脚,自不量力。
墨尘眼底染上一层薄红,丹田处传来隐痛,灵力枯竭的疲惫如潮水一样涌来。
鱼火仿佛飘摇的花瓣,衔着透明的神魂升起,众人屏息凝神看着,生怕搅了这场面。周灵散开满身的灵力,任由鱼火将那缕神魂灌进体内。
她紧蹙眉头,身体在下意识地拒斥,她克制着丹田内沸腾的灵力,免得伤到云澍脆弱的神魂。冷汗顺着脸庞滴落,眨眼的功夫,她的脸就变得煞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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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烛香烧完,漫长的折磨之后,周灵终于把云澍的魂魄安置在心海之中。
《奇经异典术》记载,若逢回天乏术之困,当以已心魄,养彼神魂,每日子时需与天神争命,受逆天之劫,七日后乃成。周灵当初看到这一页时,在心里嗤笑:“哪个傻子愿意为别人牺牲到这一步?”
她没想到自己会成为这个傻子。也许是残存的良心作祟吧,又或许是身边有个总是犯傻救人的魔王,也许在漠城,又或者更早的时候,她内心的坚冰就已经被墨尘一点点融化。
周灵从不认为自己是个好人,心甘情愿救赎所有求到她这来的病人,可是云澍牺牲在前,墨尘为救他几乎耗尽灵力,她无法目睹他就这么死去。
当夜,周灵几乎为自己的莽撞反悔。她活了这么大,经受过毒神的折磨,也熬过这么多劫难,却从没有哪一次遭受过此种痛楚。
子时一过,噬心之苦与冰火之劫轮番上演,她觉着自己似乎回到了三一镇,身体被摆在青石板街上,任由途经的马车来回碾。
“……”周灵疼得说不出话,也不愿泄出呜咽叫他们听到,颤着手从衣衫上撕下布条,揉成一团咬在嘴里。
她将手指挪到胸口,指尖燃起丝丝缕缕的业火,她心想:“管不了,早知道疼成这样我就不逞这个英雄,云澍向来善解人意,他是不会怪我的。”
她的手指动了一下,想将心口中的魂魄吸出来,脑中忽然浮现出云澍的笑容,温和的,如同冬日暖阳,就像他这个人。她偏过头,终究下不去手。
木门处刮起一阵风,吱呀一声,有人推门进来,周灵疼得视线昏黑,只看见一个模糊的影子。那人替她掖了掖被角,又伸出手摸她的额头。
那人指尖冰凉,落在滚烫的皮肤上,带来几分舒适的凉意。周灵蹭了蹭他的指尖,他顿时僵在原地,从脖子直红到耳根。
他想抽手离开,却被周灵一把抓住,她整张脸埋在他的掌心,仍旧说不出话,仿佛身处万重幻境,身体忽冷忽热,疼得不知今夕何夕。
墨尘轻抚她耳边的鬓发,呢喃道:“就算这样,你还是要救他,对吧?”
周灵听不见他在说什么,眼角盈满泪水,又很快被灼热的皮肤蒸干。墨尘抹去她的泪水,一股细碎的疼从指尖窜到心脏。他调动丹田中所剩不多的灵力,把自己变成一个移动冰窟。
周灵尝到甜头,半梦半醒间被这凉意所惑,用尽所有力气把他拽倒。二人贴得极近,近到墨尘能闻见她身上似有若无的草药香,他着了魔一样凝视她近在咫尺的脸,目光划过朱唇、鼻梁,一路往上,看见她的睫毛在颤抖。
周灵半眯着眼,面前的世界在旋转,落入眼里的倒影清晰起来,这张脸、这种情形,似曾相识,她好像做了一场很长的梦,梦醒时依然还在神女观,身边躺着从小暗恋的心上人。
有他在身边,就没那么疼了。周灵手脚并用,将他牢牢禁锢在自己枕边,不让他挪动分毫,墨尘失笑道:“都这样了,还这么霸道。”
周灵将手指压在他唇上:“嘘,聒噪,别说话了。”她选了个舒服的姿势,将头埋在他颈窝,半边身体像被扔在油锅里炙烤,另外半边如同身处冰天雪地,这折磨击碎她的神智,袒露出她自己或许都没有意识到的真心。
神女观的记忆于他们而言都太过深刻,墨尘平日里将其深埋心底,今日与她同榻,那些刻意遗忘的细节走马灯一样浮现。
他极力平复从刚才起就过速的心跳,声音带着哑:“周灵,你知道我是谁吗?”
“嗯,墨尘。”她一边说话一边蹭他的脖子,如同一只迷途的猫。她半睁的眼睛氤氲着水汽,叫墨尘无端地想起天边揉碎的星。
他们相拥着熬过这个夜晚,整整七日,墨尘与她夜夜相伴,做端茶倒水的琐事,也做她的暖炉与冰窖,尽力减轻她难捱的痛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