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玄子收回岁星之力,从墨尘的心海中退出来,他杀人的手一向稳,此刻竟有些微微发抖。如果他从小信奉的一切都是谎言,妖魔并非如他所想的那般薄情,那他又该如何自处?
他从来都将灵泽的话奉为圭臬,为除大妖兢兢业业,哪怕是牺牲无辜之人。灵泽说过的,妖魔本恶,只要他杀够一百只妖魔,就能洗清自己的原罪,得道成仙。可是方才在心海之中,他亲耳听见,灵泽对墨尘说:“灵气稀薄,成仙之路已然封死,你和神女是净化世间唯一的希望。”
寒来暑往,他勤学苦练,每一天都无比厌恶自己低贱的血统,终于从妖修炼成人,为寻求大道,他什么都可以牺牲,哪怕是无辜凡人的性命。他曾在祭坛后山立无字碑,墓里埋藏无辜丧生者的私物,一方手帕、一卷家书或者几枚香囊,逢年过节他扫墓祭拜,这样他们就不会再来梦里纠缠。
青玄子心中缠绕着纷纷扰扰的往事,一会儿是儿时欺凌他的恶妖,一会儿是拿石子扔他的小孩,最多的还是灵泽的脸。灵泽传他功法,教导他除恶务尽,只是不知怎的,他那张宝相庄严的面庞在青玄子心中模糊起来,如云山雾罩一般,叫人看不分明。
灵泽为什么要骗他?他本是野庙里不受人待见的蒲团妖,长期沾染香火,于是开了灵智也生了七情六欲,是灵泽给他指了一条成仙之路,告诉他天道为何,却原来都是假的。
他进退两难,一甩袖子收回罗盘,他明白,杀掉魔王的机会就在眼前,可他的心魔已经够多了。
整片山林的大雾逐渐散去,墨尘从结界中摔出去,半晌后,被漫山遍野寻他的周灵找到。周灵满目焦急,平时的端庄持重被慌乱冲散,露出难得一见的真情:“你……青玄子有没有伤你?你现在感觉怎样?”
她早该知道,青玄子分明是冲着魔王来的,此人偏狭又极端,见着妖魔恨不得啖其血肉,如果墨尘如云澍一般被他重伤,那她真的……
墨尘有些怔愣,他感受到周灵握他手的力道,她几乎要握住他的骨骼。周灵的发鬓散了大半,脸上被乱枝划出血痕,可她像是没察觉到一样,满心满眼只有他的安危,还伸手去探他的脉搏。
“新仇旧恨加在一起,”周灵的语气染着森然怒意,“我必将青玄子抽筋拔骨,若不能亲手杀他,难解我心头之恨。”
原来自己在周灵眼里也有些分量,墨尘的心像是被羽毛挠了一下,涌出些说不明的情绪,他从怀里掏出伤药,用手指蘸了些,轻柔地涂在周灵的脸上。
周灵瑟缩了一下,她本来对伤口毫无所觉,直到感受到墨尘指尖的凉意,这才后知后觉地体会到伤口细微的疼。
“无事,”墨尘调笑道,“从未见过你这般……心急如焚,哪怕受伤也值了。”
周灵被戳穿心思,颇有些羞恼地拨开他的手指:“这关头你还有心思开玩笑,青玄子的手段我是见过的,我才不是担心你,我是怕你白白给人送灵力——都怪你,你说你那红线坚牢无比,结果呢?还不是嘎嘣一下就断了。”
墨尘歪头看她,将两条断裂的红线拼在一起,捏了个诀,红线自动连成一条。他将红线缠绕几圈,系在周灵的手腕上,在绳尾处打了个坚固的结。
也许是墨尘的侧颜太惑人,也许是她还没从方才的情绪中抽离出来,周灵并未闪躲,而是任他作为。
“以后绝对不会断了。”墨尘说话时离她很近,似乎意有所指。他眼尾眉梢皆含着浅淡的笑意。整个人半陷在光影里,身姿挺拔如绷紧的弓弦。
周灵盯着他浓密的睫毛发呆,心思早溜到了天外,心想也不知这魔王是吃什么长大的,一个男子生的如此标致。
此刻连飞鸟也寂静下来,二人不说话,只这么对视,红线缠绵地绕在周灵的手腕上,那一抹朱红衬得她皓腕莹白似雪。绳结被风吹得晃动,轻轻触碰墨尘的手背,令他感受到丝丝缕缕的痒意。
“他奶奶的,这个臭道士,就知道使阴招,害得我在林子里转了一天,跟鬼打墙一样,脑壳都转晕了。”刀灵骂骂咧咧地从林子深处走来,他瞧见周灵二人,一撩银发,邪笑道,“哟,你俩这是谈情说爱呢,是我来得不巧。芝芝呢?怎么没看见他?”
周灵不动声色地后退一步,晃了晃手腕的红线,嘴里嘟囔着碍事,可到底没有把它取下来:“芝芝不知在哪个角落躲着呢,这青玄子也是奇怪,大费周章设迷魂阵,把所有人都卷进去,自己反倒跑了个无影无踪。”
刀灵将指节捏得咔咔作响:“臭道士敢耍我,我下次一定揍得他找不着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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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回到小木屋,却见芝芝端坐院中,正和一位身披袈裟的人喝茶。那人头生鹿角,气质不凡,衣袍随风而动,乍一看像个不问世事的高人。
【鹿僧:前尘往事赴一梦,真假虚实尘世间。头生鹿角,玲珑仙貌,超凡脱俗,未卜先知。】
墨尘:“是你?”
鹿僧将茶杯往桌上一放,站起身来:“不错,正是在下,早就同施主讲过了,你我有缘。今日贫僧前来叨扰,是有一事,需要同施主们商议。”
刀灵抢先一步,气势汹汹地走到鹿僧跟前,摩拳擦掌道:“今日碰见的不是道士,就是秃驴,一个两个神神叨叨,真是邪了门了。”
鹿僧闻言也不恼,脚步一错,便从刀灵眼前消失,转瞬间绕到周灵身旁。墨尘眼睛微眯,抓住周灵的胳膊,把她护在身后,警惕道:“你这是做什么?”
鹿僧手指并拢,金色的灵力涤荡开来,周灵脸上细微的伤口刹那间愈合。鹿僧无辜地耸了耸肩:“贫道并无恶意,看你们此番形容狼狈,只想略尽绵薄之力罢了。”
墨尘依旧皱着眉:“上次相见,你口口声声说我乃灭世之人,怎么?现在这是自甘堕落,要和我这等妖魔同流合污了?”
“善恶如水,任其流之。”鹿僧哈哈大笑,“这位女施主心海中还温养着别的魂魄,如果不能尽快给魂魄重塑肉身,只怕二位都会陷入麻烦。”
事关周灵,墨尘顾不得之前的芥蒂,急忙问道:“没有重塑肉身,她会如何?”
鹿僧看向墨尘,似笑非笑,无数情感自他眼里闪过,细看却琢磨不透。他的眼睛沉若寒潭,一字一句道:“魂飞魄散,六界难寻。”
墨尘心中狠狠一颤,这几个字落在他耳中如鸣钟,忽地把他拉回那些不见天日的时光。他一直在刻意遗忘魂灯寂灭之后的记忆,此时那些绝望倏尔复生,变成千重幻影,变成冰凉的魂灯和空寂的神殿。
“不会的。”墨尘面上血色褪尽,他仓皇抓住周灵的手,“我会竭尽全力,重塑云澍的肉身。”
已发生的他无法挽回,可他决不会再目睹悲剧重演。
“嘶,使这么大劲做甚?”周灵吃疼,想要把手收回来,却在瞥见他苍白神色时松了劲,“墨尘?你怎么了?别听这人瞎说,后果没那么严重——你信他还是信我,我可是远近闻名的神医。”
见墨尘如此在乎她的安危,被压在心底许久的情感如枯木逢春,周灵温和地回握住墨尘的手,暖意顺着二人相贴的指尖攀升,墨尘的脸上终于重又有了血色。
鹿僧垂头打量他们相握的手,挑了挑眉。夜色已晚,青山吞没夕阳最后一点光,鹿僧的脸逐渐被黑暗笼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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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屋内,周灵端坐于床榻上调息,她心海内的云澍坐在河流边发呆。自打进入周灵心海,窥见她幽微的情感,他就如同上了瘾一般,情不自禁想要窥探更多。
他有许多话想亲口跟周灵诉说,可他亲眼看见,缭绕的春意逐渐融化河流中的坚冰。墨尘在她手腕系上红线,而她并没有拒绝,云澍从未见过周灵妥协,唯独对待墨尘,她心甘情愿为他一次次打破底线。
如果周灵需要,他也可以为周灵叠一千只纸船,系一万次红线,掏出一颗心来也未尝不可,他怕的是她并不需要。有些事,墨尘做她会欣然接受,换成自己,她或许只觉得是负累。
云澍垂头苦笑,望着川流不息的湖水,他捡起岸边的石子投进去,石子溅起微弱的水花,却什么也没能惊动:“周灵,这些年我无数次试探你,从未得到回应。其实我早就不奢求了,只希望你能平平安安、得偿所愿,我只是不解,为什么偏偏他一出现,就在你心里掀起滔天巨浪?”
风卷起云澍的呢喃,空洞的心海没有回音,寂静的依然寂静,也许,永远也不会有回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