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漠城许久没有外人来了。我在话本里见过英雄,长得像你一般俊朗,你是来救我们的吗?”小男孩眨巴着一双水灵灵的眼睛,左手轻轻拽住墨尘的衣角。
“还有大姐姐,咻咻两下,青色的葫芦就变得比人还高,话本里的神仙都是这样的。”小男孩张开双臂,在原地转圈,却忘了手上还拿着糖葫芦,将化未化的糖葫芦啪地黏在墨尘的衣衫上。
小男孩的母亲连胜道歉,生怕得罪他们,抱起男孩躲入人群里。
村民们一拥而上,将瓜果和自家酿的酒高高举过头顶,漠城苦寒,这是他们招待外宾的最高礼仪。
墨尘从周灵腰间扯出帕子,一边擦糖印子,一边和煦地笑了一下,如朝日暖阳:“我不能收,我也不是什么英雄,只怕会叫你们失望。”
漠城中人也是病急乱投医,果真如那猫妖所说,一到晚上,这座城就如同被下了咒了一样,街道上全是些四处游荡的残肢断臂,似人非人,似鬼非鬼,乍一见妖异无比。他们来这里三日,连周灵和芝芝都中了“鬼解肢”的诅咒,四肢和身体在夜里分离,第二天醒来时又恢复如常。
“救什么救?我们不是道士,也不是修仙者,天天将苍生黎明挂在嘴边。”周灵斜斜睨了墨尘一眼,语气带着说一不二的霸道,“我们只是过路人,别以为几个果子就能哄得我们上刀山下火海。”
周灵拉着众人躲回客栈,连着中招了几个晚上,她眼底一片乌青,想回房间浅眯一会儿。
墨尘伸手拦住她的去路,眼中闪动着坚定:“周灵,我看那些村民都是些善良之辈,不如我们救救他们?”
“善良?”周灵冷嗤一声:“你所谓的善,不过是因为他们有求于你罢了。为了达成目的,他们今日能高举瓜果将你奉若神明,明日便能将你踩在泥里,明白吗?”
她用刀鞘拍了拍墨尘的脸颊,旋即一把将他推开:“闪开点,别碍着我睡觉。”
“可是。”墨尘声音清朗,掷地有声:“虽然你是魔王,早已看透人心,人性却不总是像你想的那般龌龊。”
周灵懒得争辩,如今她自顾不暇,碎片没找到,她心里比谁都焦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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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时辰后,夕阳最后一点光被吞没,整个漠城陷入黑暗。客栈的红灯笼在风中摇晃,家家禁闭房门,忽然,街道上传来咚咚咚的声音,仿佛是谁在拄着拐杖夜行。
墨尘透过窗户向外张望,看见那根本不是拐杖,而是一颗颗头颅,正排成队,在街道上蹦来跳去,渗人得紧。
窗外有残肢落下,也不知是谁的手臂,拧成奇异弧度,手指如鹰爪蜷缩成一团。
墨尘抓起木棍子,想去确认周灵和芝芝的情况,还未等他走出房间,房门忽地被大力撞开。
木棍子堪堪落到来人身上,他才看清了眼前人的模样。头发披散,一身素衣,那双丹凤眼没了白日活灵活现的神气,而是显得有些呆滞。他扔掉棍子,来人是周灵。
周灵一句话也没说,径直朝屋内走去,她只穿着里衣,衣衫随着步伐向下微微滑落,露出莹白皮肤。墨尘别过眼去,脱下外袍罩在她身上。
“周灵,怎么是你?你还清醒着吗?”
周灵没有回答,她定在原地,倏尔回头一笑,脸上似有森然鬼气。
她浑身关节咔咔作响,墨尘当机立断,从床底翻出绳索,一根根捆在她身上。
周灵一口咬在墨尘手背上,森白牙齿嵌进血肉。
墨尘吃痛,想把手收回来,奈何她咬得太狠,一时半会儿挣脱不开。
周灵尝到了腥甜味道,意识逐渐回笼,像是从一个漫长梦境悠然转醒:“我怎么在这儿?”
墨尘一怔:“你怎么突然清醒了?不过你好歹是醒了,再不松口,我的血都要被你吸干了。”
她的目光凝在墨尘尚在流血的手上,二人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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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灵拽着墨尘,风风火火踹开芝芝的房门。芝芝在梦里拧着眉,浑身关节像年久失修的木门一样,似乎碰一下就会肢解。
“借你血用用。”周灵的手按在他伤口上,用力一挤,鲜血一滴一滴,落入芝芝嘴里。半晌,芝芝满头大汗地睁开眼,他环顾四周,眼里全是茫然和困惑。
果然,墨尘的血是“鬼解肢”的解药。
周灵不禁内心感慨,这家伙果真全身是宝,妖骨值钱,灵力值钱,连血都能解百毒,不能拿去黑市上称斤卖,真是可惜了啊。
墨尘盯着手背上的牙印小声嘀咕:“我的血能救你们,那也能救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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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墨尘只身来到漠城中心的井,漠城水源匮乏,几乎所有人都会在这里打水。
他掏出匕首,在手腕上狠狠划了一道,血汩汩流入井水中,他一直放到自己头晕目眩,唇色苍白才停手。
在他身后的木架子旁边,举着糖葫芦的小男孩对身边的妇人说:“是那个哥哥,他流了好多血,我们去帮他吧。”
“嘘。”妇人捂住小男孩的嘴,小声道:“这英雄看着面善,肯定不会害我们,但他放血做什么呢?”
当晚,漠城半数人都保持清醒,人们奔走相告,简直比上巳节还热闹。墨尘放血的消息传得极快,人们都说他是神仙转世,说他的血是观音菩萨宝瓶中的仙露。
客栈外头热闹起来,打砸东西的、大声呼号的,灯火挨个亮起,木头窗户缝隙里冒出橙色的光。
村民们举着火把聚在街道上高呼:“求英雄赐血!”
越来越多的人聚在一起,周灵冷着脸打开窗户,一盆水泼下去,浇灭他们的火把。
看这场面,不用问,周灵也心知肚明,那缺心眼的魔王指定背着他们干了点啥。
“大晚上不睡觉,在这儿吵吵什么?有事明天再说,现在立刻马上,打哪来的回哪去。”
底下的村民群情激愤:“你算哪根葱,我们要找的是英雄大人,我们只要一点血。”
“呵。”许久没人跟她这么说话,倒有几分新鲜,“你们要找的人,是我的奴隶,借不借血,我说了算,懂了吗?”
底下一阵沉默,墨尘走上前来,拍了拍周灵的肩膀:“别跟他们计较,他们只是想活着,这也没什么错。”
周灵盯着他苍白的脸,伸手掀开他的衣袖,果不其然,在他手腕上,有一道长长的血痕。
“治标不治本,你有多少血够放的?”周灵恨铁不成钢地瞪着他:“有因有果,道法自然,我们不过是路过此地,何必去掺和他们的因果。你好心救他们,说不定反而惹得一身麻烦。”
墨尘向下望了一眼:“他们也不像你说的那样,忘恩负义,十恶不赦……”
底下窸窸窣窣一阵喧闹,带头闹事的站上高台:“我们漠城儿女,从来都上敬天神,下敬父母,可自从这病开始蔓延,再没有人睡过一个好觉,有好几个上了岁数的老人没熬过去。官府不管我们,修仙门派让我们自生自灭,我们只能自救了!”
他满目狰狞,继续煽动着村民的情绪:“他的血是灵丹妙药,若是生吃了他的血肉,说不定就全好了。”
零星一些反对意见掀不起波澜,很快被急切的欲望淹没。
他们不再犹疑,齐声吼着“剥他血肉”、“喝干他的血”之类的话。
闹事者趁乱抬起弩箭,瞄准墨尘,箭矢破空而去。
“闪开!”周灵抬手,银针飞出,将弩箭击得歪了一寸。
那弩箭瞄的是他额心,若是没偏这一寸,此刻他已经死得不能再死。墨尘后退一步,他从未料到,人性中的恶就如同枯木丛里的火,只需一点山风,便能焚尽善念,无休止地燃烧下去。
周灵一扭头人都傻了,不是,这都火烧眉毛了,他怎么一副大彻大悟的忧郁模样,难道要原地成仙吗?
周灵扯着他的袖子就跑,这魔王再发呆,怕是真会被抓起来抽筋扒骨。
三人见路被堵死,便从窗户一跃而下,不幸撞见几个村民,三人转头朝巷子尽头逃去,逃到转角处,一个正在吃糖葫芦的小男孩看见了他们。
“哥哥,是你,你是好人,他们坏。”小男孩咬着糖葫芦,奶声奶气道:“你们快跑,出城门往太阳落下的方向跑,那里有个道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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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顺着小男孩指的方向一路奔逃,竟真的在山脚处发现一个道观。
此时的墨尘受了打击,蔫巴巴地推开道观的门:“是我把人心想得太简单,对不起,害得你们也被我连累。”
周灵一副过来人的模样:“喂喂,我早说了,你那些善意只会被他们当作靶子。”
与往日不同,墨尘低垂着头,一句话也不反驳。
道观里,平地忽起一阵妖风,瓦片上积了许久的落叶被吹到地上。周灵腰间的青玉葫芦微微发烫,她取下葫芦,凌空画了一张寻物符,符燃尽的刹那,天空中一颗星星亮出幽冷的光。
青玉葫芦曾经吞过墨尘的灵力,所以能感应到碎片的方位。
碎片就在此地!
“小心点,这道观有些邪气。”周灵掏出匕首,戒备地望着四周。
在他们的正前方,有人正哼着歌,在灵官殿的神像下边练剑。
“是修仙者。”周灵的面色骤然冷下来,转身欲走,她平生最恨的就是修仙者,每次见到都避之不及。
卫池穿着一袭白衣,在月光下显得有些清秀,她怕见生人,立刻躲到柱子后面。芝芝见她这幅模样都不敢大声说话,生怕惊扰了这个内向羞涩的小白兔。
“你们道馆有没有其他人啊?”
“如果长得像人,有四个。但你和那个男人都不是人,那个女人看着戾气重,还不如不当个人。”卫池看着弱小怯懦,贱贱的毒舌劲儿倒是让周灵也不禁蹙眉一下。
“你们道观,近日可有什么异常?”
卫池嘀咕着:“最大的异常,就是你们这些不速之客。”
这人真有些一句话噎死人的天分,再与她说几句,怕是得气得折寿三年。
周灵察觉到这里有碎片的气息,自然不会轻易因这三两句话而赌气离开。
周灵一把拉住卫池把脉,证实了她的猜想,这人睡眠规律,定然从未被“鬼解肢”折磨。全城遭殃,只有这个小修仙者侥幸逃脱,此事一定与她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