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十三年的深秋,对于争夺北京政府的大军头来说,注定是一个多事之秋。最令人震惊的消息是,在第二次直奉战争中,由于直系内部冯玉祥临阵倒戈,吴佩孚惨败。实力雄厚的吴佩孚,经过此役,自己的嫡系武装基本上都被消灭了。直系控制北京政府的时段过去了,一度不可一世的直系,从此一蹶不振。曾经人见人怕的吴佩孚,兵败之后,甚至连个安身之处都没有,人人都怕惹祸上身,不敢收留吴佩孚。有一度,吴佩孚甚至想进人四川去找杨森。幸好自治的湖南省长赵恒惕肯收留他,他在湖南岳州安顿下来了。若他要真进川的话,恐怕他昔日的粉丝杨森就比较麻烦了。
不过,不管吴佩孚去了哪儿,吴佩孚的垮台,对杨森还是构成了严重的冲击。吴佩孚“常胜将军”的名头不是白给的,他是全中国名头最大的将军,中国军人上过美国《时代周刊》封面的,吴佩孚是第一人。杨森原来因吴佩孚而罩上的一道光环,现在没有了。顺带着,杨森这个督理的合法性也出现了问题。好在要新上台的北京政府,由于张作霖和冯玉祥的竞争,没有着落,一时间还顾不过来四川的事儿。
其实,北洋时期,北京政府风云变幻,也不是仅仅这一次,但哪次都没有这次对四川的政局影响大。此前的北京政府以及当家的大军
头,对于四川,都是鞭长莫及,无论怎样都顾不过来。这次,他们也顾不过来。但是杨森自己跟倒台的直系实在是走得太近,太近了,就难免要吃挂落。
当然,杨森这督理主要还是靠自己的实力争来的。杨森如此,其他各省的军头也是如此。这么多年来,在四川做督军(包括他这督理),一统天下根本是不可能的。无论谁人主成都,都不过是一个各方势力的平衡者,一旦这个平衡出现了问题,接下来就是一通混战,然后再有一个新的人进人成都,随后再去北京讨一个合法的认可。北京方面也都顺水推舟,没有拒绝的道理。这好像成了规律,谁人主成都,过不了多久,大家就一起打他,这个人倒了,换一个人,过不了多久,大家再接着打。有的打败了,还能东山再起;有的打败了,退出四川,也就完了。杨森这回就是安着心要终结这个历史,还没怎么样呢,他的靠山却倒了。
吴佩孚的倒台,对杨森集团内部的冲击更大,事态更加严重。杨森人主成都后,采取的一种新姿态,是跟吴佩孚密切相关的。他的精神讲话,不仅形式上抄的吴佩孚,而且在内容上也尽力向吴佩孚靠拢。拉吴佩孚这个常胜将军替自己背书,对于凝聚他的集团,尤其是军官们,是一个法宝。现在这个法宝不灵了,建立军人对他的崇拜,就更难了。
杨森显然是意识到了这个危机,到了这个份上,他却不肯改弦更张,还是要做伟人,干大事业。吴佩孚之败,非战之罪也,所以即使败了,还是伟人。而他自己,他的自我感觉,已经是伟人了。虽然已经是伟人,但还差点威望,缺乏人崇拜,所以他就要建立对他个人的崇拜。对他来说,不是他改造、建设了四川才成为伟人,而是他得先成为伟人,四川才能改造、建设好。四川没有他,存在在这个地球上,还有意义吗?而所谓的伟人,不是功业铸造的,而是人为打造出来的。
此前所有的问题,在他看来,都是人们不崇拜他,如果建立了这种崇拜,一切就迎刃而解了。吴佩孚的失败,非战之过,而是内部的反叛,这从反面说明崇拜领袖的需要。如果整个直系都崇拜他吴佩孚,那么,冯玉祥的反叛就不会出现。
对于他杨森来说,张扬自己,宣传自己,在他看来,贴标语、搞宣讲、挂他的像,效果都不佳。他的纪念章在外省订制,最后也没有做好。现在看来,能有效果的,莫过于川剧。为此,他下了死命令,无论如何,在下个月要把吹捧他的川剧剧本拿出来,为此可以不惜代价。
钱多了,真是好办事。在下个月到来之时,本子真就写出来了,剧名就叫《领袖杨森》。剧本呈上来,杨森粗粗地看了一遍,大词儿大话够多,故事也编得挺高大上,问题倒是没什么问题,就是不知道演出之后的效果如何。自古以来,由政府出面,编一个吹捧领导人的戏剧,杨森可是拔了份儿,头一个。下面的问题,就是找个川剧班子,把戏给排出来。要说情愿,全四川没有一个戏班子乐意排这个戏,但是如果你把班主的家人都抓起来,就是另一回事了。
在高压之下,歌颂杨森的戏很快就排出来了。江湖人应付官场还真是有一套。如果你非要不可的话,你要什么,我就能给你什么,按你的意思来,别说关公战秦琼,就算把秦始皇演成你儿子,他们也不含糊。他们是江湖人,信奉的格言是江湖不跟皇帝斗,各有各的场子,各走各的道。眼下四川的皇帝,就是杨森。
戏排出来之后,彩排之际,戏班子自己的人经常演着演着就禁不住笑场。也不知是钱给少了,写本子的人不卖力,还是杨森的事迹压根就写不好,反正这个本子就是个糊弄事儿的。戏里扮演杨森的人是老生。这个老生唱段太多,就像老旦一样,上台就唱个没完。杨森这个角色周围的神仙老虎狗们,戏太少。整个戏也没有什么情节,一个接一个地在台上大段大段地吟唱,再加上伴唱,没完没了。戏班子的人就是要把唱词给顺一顺,别太拗口就行。整个戏里有点武戏,也不过就是瞎编的一段对打、乱打。武打就武打呗,明明是民国的将军,却像三国戏一样,刀枪对阵。最后的时刻,演杨森的角儿扎上了硬靠,肩膀上一边三面小旗,手持大刀,就像是杨老令公或者杨六郎。
杨森自己,以及他的幕僚,没有懂戏的,虽然喜欢看戏,却是些棒槌,不懂行,偏要装懂硬干。这是好多强人的毛病,知道点皮毛,就觉得自己都明白,非要指手画脚,让人家内行听他的。一台戏如果唱段太多、太长,缺乏武打戏,少了插科打诨,即便内容再好,也叫不了座。但是杨森他们在审查的时候,政治正确被放在第一位,歌功颂德又非有大段的唱不可,结果就变成这副模样。懂行的人一看就知道,这样的戏,哪怕都是名角来演,也是没人看的。当然,如果杨森有这个本事,强迫川人不看别的,只看他的戏,不看就枪毙,也许灌输时间长了,年复一年,日复一日,也没准有效果。显然,当时的杨森根本没有这个能耐。早知如此,杨森还不如宣布自己是杨家将的后代,然后引进杨家将的系列大戏,移植到川剧里,让戏班子来演,借着古人来炒作自己。这样干,兴许效果还能好点。
试演之后,督府秘书长觉得效果太差,根本没人看,拉来的人半道都走了,连他本人都是强撑着看完的,如果正式上演时没有观众,杨森亲自来,会觉得很没面子。于是,他就采取了两个办法,一是组织当兵的换上便衣来观戏,二是花钱买些闲人前来凑数,倒是也能把戏园子给塞满。
公演那天,杨森带了自己所有的姨太太、随从、督府里的所有官员,浩浩荡荡地进了戏园子,地点还是选在可园,因为可园最大,而且设施最好。这回,尹仲锡可没来捧场,托病躲了。
戏园子的人倒是都满了,但是这些杂嘎子们只有在开锣时候才稍微安静一点。过了一会儿,他们发现戏冗长而无趣,就开始自己干自己的了。有的人甚至坐在地上推起了牌九,呼大叫小,闹得沸反盈天。即使是杨森,连台上到底唱了什么都听不见了,环顾一下自己的姨太太们,也都一副不耐烦的样子,打起了瞌睡。杨森很生气,气什么,自己也没有想明白。他居然想不通,为什么人们不喜欢这部戏。有的时候,强人的愚蠢真是令人不可思议。
戏散场了,给闲人发钱的时候分得不均,有人打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