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辛亥革命之后最早当家的四川军头不同，杨森一直都看不起袍哥。这跟他的亲身经历有关。顺便的，他也看不起刘从云这种民间教门的头头。他不迷信虚幻的东西，只相信铁和血这种硬碰硬的货色。他骨子里，还是一个从晚清启蒙氛围里混出来的精英主义军官。他在四川军官速成学堂是一个拔尖的学生，受学堂里士官学校毕业的教官的影响很大，受家乡的传教士的影响更大。
他觉得这些袍哥就是些乌合之众，起哄的草民，原本不算什么，内江的这个事件，无非是军纪问题，试问川军各个军头，哪个的队伍没有这样的问题？死个女人，就把我一个营都砸了，这还了得！师长严厉处置，虽然有点过，但也没什么了不起。在他的内心深处，是倾向于严厉处置敢于公然挑衅他部队的袍哥的。那个师长的错，不在于杀了人，而是杀人之后没有掩饰好，居然让记者进到了现场，还拍到了照片。如果没有这些照片，他本可以全不认账的。他的逻辑就是这样，强人做了坏事，只要没被抓住，就算没做。毕竟是民国，媒体过于嚣张，而他呢，也没办法将报纸都管起来。
当然，得罪了袍哥，各地的袍哥不会起来跟他硬干，尽管他们手里也有家伙。甚至，即使有挑头的，却连围城起哄这样的事儿都搞不起来。成都的袍哥也不会组织起来袭击他的司令部，因为成都的袍哥还不如乡下的，连正经的队伍都没有，各自的小日子过得还挺安逸，商人的气息比别的地方都浓。即使在前清，士绅还没有人袍哥，纯属流民团体的袍哥，也是闹事可以，但官兵一来镇压，就会一哄而散，逃得飞快。
杨森不知道，开罪袍哥之后，最大的问题是一个舆论和气氛。说白了，一个军头，不能让茶馆里的茶客天天非议你。四川袍哥遍地，袍哥的敌意会有一种潜移默化的作用。杨森的队伍里也有大量的袍哥，有些人还有相当的职位。杨森这种无视袍哥道义的行为，已经撞破了他们的道德底线。慢慢地，这些人的离心离德就会显示出来。赶巧了，怀有敌意的袍哥就会来找事，尤其是到了打仗的时候，就更了不得了。他胜了，那还好说，如果稍显败象，一定会有人出来捣乱的。
处理完内江事件之后，他看各个军头对这个事儿并没有太大的反应，只是有些地方士绅把这个事儿捅到了川外的报纸上。川外的舆论，对杨森很不以为然。别的不讲，他跟洋人采买军火这事都受到了影响，有些军火商人就不卖给他了。但是，总的来说，杨森对这种舆论并没有太在意。秀才造反，能有个屁用？就算军火买卖受阻，也不过是一时的，只要有钱，不愁买不到好东西。说到底，所谓强人，是不大在乎民意的，他们对官意或者军意倒是有那么一点在意。只是四川不一样，民意的背后有袍哥。当然，即使背后有袍哥的民意，关键也得看杨森能不能打赢。如果接下来杨森战无不胜，那么，袍哥就是心里不情愿，嘴上也得转。只是在眼下，显见的，给杨森捣乱的渐渐多了起来。
也巧了，就在这个时候，在他眼皮底下居然就出了一件事，让他感觉百思不得其解的事儿一他的警备司令部丢了一挺马克沁机枪，不是在库里丢的，就在阵地上消失的。四川军人打仗，就两件利器，
一是山炮，二是机枪。四川蔽塞，在武器上受人欺负，用的机枪好多都是晚清新军用过的，大多是老式的马克沁重机枪，有挡板，带两个轮子的，长途行军，得用马拉着走，或者拆下来，放在马背上。
然而，就是这样笨重的机枪，活生生就丢了。
事情是这样的，机枪是架在警备司令部岗楼上的，上面设了一个机枪阵地，在那里可以俯瞰大半个成都，是个绝对的制高点，城内但凡有事，只要机枪一响，大体就可以镇住了。这个机枪有一个十二个人的机枪班伺候着，三人一班，四班倒，二十四小时待命。出事那天夜里，什么动静都没有，到早上换班的时候，下一班的人上岗楼一看，三个人都倒了，不省人事，机枪无声无息地没了。从岗楼下来，从院子门，再到大门，至少有两道岗，谁也没见到有人拉机枪出去。在平时，这么重的机枪至少得三四条大汉才能搬动。难道机枪飞走了不成？最神的是，机枪当时还有条铁链子栓着，铁链子和钥匙完好无损。
在川军里头，丢挺机枪是个挺大的事儿，何况在成都市内。川军的战术水平不高，打仗就打着大旗，成帮往上拥，只要有挺机枪，就可以发挥很大的威力。别的队伍丢枪，没有这么大的震动。在成都，警备司令部，在杨森统治的核心地带，居然枪都丢了，这可是挺有新闻价值的。
杨森得报，亲自到现场勘查了几遍，都没有发现蛛丝马迹，把当夜所有在场的官兵都抓了起来，挨个拷问，打得半死，也没问出名堂。所有门岗都对天发誓，真的没有看见任何人出人。
这时候有人报告，说那三个守机枪的人醒了。杨森坐镇警备司令部办公室，把三人都押了上来。杨森亲自审问，问他们那天夜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三人一个一个过堂，但口供几乎一致，都是说没发生什么，只觉得有股子香味，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问他们香味是从哪儿来的，有的说是下面，有的说是上面，还有人说是从旁边。
现在看来，杨森想，他妈卖皮的，肯定是被传说中的闷香给熏的，遭贼了。但是机枪是怎么运走的，案又是谁作的呢？一般的毛贼，怎么可能作这样的大案呢？他也知道，不管怎么着，这挺机枪肯定会出现在哪个军头的队伍里，只是他根本没法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