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消息传遍了街坊一神偷栽了,偷机枪的案子破了。
江湖上有个信条,但凡英雄豪杰,多半栽在色字上,没有例外。说色字头上一把刀,没错,这把刀就是杀人的刀。这话放在神偷身上,还真对景。神偷虽然神乎其技,但一向没有过这么多的钱,花起来没数,不仅泡小翠,还捧戏子、进赌场。没有多久,钱就见了底儿。别的他都可以忍,唯独舍不得小翠。没有钱,怎么进妓院?赌账可以赊,嫖账可没有赊的。于是,他只能就近作案。
成都的富人多,捞起来倒也方便。但小偷的规矩,是不能接连在一个地方作案的。由于舍不得小翠,他不肯离开成都,打一枪换个地方。但是这样一来,就犯了贼行当的一个大忌,出事的概率大大增加。
当年的成都也是藏龙卧虎的地方,能人很多。山外有山,天外有天,你怎么知道哪块云彩会下雨?
也是合该神偷有事。成都有一人家,原来也是在江湖上混的,堪称绝顶高手,后来洗手不干,改行做了皮货生意,生意做得挺大,挺扎眼的。神偷那一套,都是他当年玩剩的。这家伙见左邻右舍都遭了贼,提高了警惕,加紧提防。果然,一天夜里,神偷找上门来了。于是,神偷从房梁上纵身一跃,就掉进了人家事先布置好的陷阱。人家一看,是个不认识的后辈,也没客气,第二天一早就送了官。
神偷偷东西,天赋异禀,所以以前没怎么失过手,栽了之后,熬刑不过,就都招了,连偷机枪的事儿也招了,唯一没招的,就是背后挑唆他偷的人,说出来也白费,具体是哪个,他根本说不清。这个消息,别人无所谓,可是让警备司令着了急。机枪丢失是个无头案,他花了好多的钱,托了好多人情,才保住了这个位置,现在有主儿了,居然就是一个小偷干的,让杨森知道了,还不剥他的皮?
他马上采取了行动一灭口。在牢里,要狱卒们弄死一个人,有一百种办法,还不怎么露痕迹。钱花到了,人就被灭了口,具体是半夜用打湿了的毛头纸蒙住嘴和鼻子,给不声不响地闷死的。旧式的监狱里,每天都会瘐死几个,拖出去扔到城外乱坟岗就是。
不幸的是,这个事儿绕着弯,又被小翠知道了。小翠感觉不舒服,这么个年轻人,说毁就给毁了,这警备司令也太不是东西了。
过了没多久,这个事儿也被侦缉队长知道了。侦缉队长一向跟警备司令不和,这个机会焉能放过?他知道机枪是贼偷的,而突然拿了一个贼,又悄悄地弄死了,这里能没事?侦缉队长拿来监狱长,刚一上刑,这家伙犯不着给警备司令抗,招了。警备司令就这样被搁在了面上。心里没有大的鬼,干吗要灭口呢?汇报给杨森之后,一下子证实了杨森的猜测:他的队伍里有内鬼,级别一定还不低。
那时候的人还不懂得放长线钓大鱼,抓来人就上刑逼供。三木之下,何求不得。于是,大刑之下,警备司令招了,说他是跟刘湘合作,机枪也卖给了刘湘的人。然而,养尊处优惯了的人熬刑不住,居然就翘了,一个同党也没招出来。
挖出了内鬼,杨森并不快乐,警备司令也姓杨,多少还沾点亲缘关系,这样的人居然也成了刘湘的内线,难怪这一阵儿老是出怪事。
是不是要掀起一场抓内奸的运动呢?杨森没这样想。这也跟四川的特色有关。川中的军头,理论上,除了体己的自己的家人,剩下的都是外人。对外人,忠诚这个事儿,就不怎么要求。袍哥伦理就是这样的。得势的时候,大家都是你的人,不得势的时候,就都离开了。跟你的时候是这样,离开的时候也差不多。既然大家都不拿忠诚要求下属,抓什么内奸呢?杨森当然想让所有人都对他忠诚,但是,不是折腾这么长时间还没有见效吗?他现在想的是,之所以有人对他不忠,说到底,还是没有建立起对他的崇拜。当年,川中的军人朝秦暮楚是家常便饭。在杨森看来,关键是没有建立对主公的崇拜。这一点,杨森和他昔日靠山吴佩孚想的是一样的。自打皇帝退了位,中国军队最大的问题,是在政治上没有了一个可供在供桌上的人,所有人都不知道该忠于谁。
解决这个问题的唯一办法,就是靠宣传。前一阵儿放松的事情还得重新抓起来,精神讲话还得坚持,杨森语录还得到处张贴。更特别的是,已经松弛的朝会制度,再度在各级衙门和军队里兴盛起来。每个机关衙门都建一个台子,台子上端端正正地放着杨森的画像。朝会的时候,首先要向画像行礼,三鞠躬,然后一起念诵杨森语录。唯一跟此前有分别的是,由于袍哥的关系,不在街面店铺里挂杨森像了。
当年没有复印机,四川也印刷不了彩色的大幅画像,所以只能一张张地画。那个时候,中国除了内地通商口岸,基本上没有肖像画画家,当地的画匠都是给死人画像的,大抵一个套路,一套清朝的蟒袍玉带,顶戴花翎,至于人脸,像与不像,没有人较真。从清朝那里传下来的习惯,活着的人不大有人画像,但死的人,只要家里有点钱,就一定找一个画匠画一张像。死人被安葬之后,画像供在家里或者祠堂里。四川民间的画匠都是干这个的。所以,所谓的杨森画像,也就是一套金碧辉煌的军服还像那么回事,人的脸天知道像谁,反正一律斜眼,
凤眼,柳叶眉。有的画像,还自作主张地给原本没有留胡子的杨森添上了五绺长须。反正杨森又不可能挨个把台子都看一遍,上面的杨森像不像杨森,谁在意?杨森的伟人事业,在他看来,是一个庄重的事业,是伴随着他建设四川和改造四川的宏大规划的。然而,从一开始推行就变成了一个扯淡的事业,越是往前走,就越扯淡。在他属下的扯淡中,他变成了小丑。
专断的权力,必然伴随着独裁者的崇拜。只是,当这个人权威不够,强力也不够强的的时候,这样强制推行的崇拜,难免面孔庄严,却有着小丑的鼻子,让人忍俊不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