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在严原町逗留了五日后,黄承中才终于得以进入金石城。在这座宗家居城的茶室内,见到了对马藩藩主宗义成和李旦派来谈生意的心腹郑一官。
出乎黄承中意料的是,宗义成和郑一官这两人,都十分年轻。
那宗义成身穿华丽唐织直垂、腰间配刀、头戴乌帽子,看着也就二十岁上下。而那郑一官甚至看上去比宗义成还要再年轻些;他与寻常汉人一样束发戴网巾,却身穿和式羽织、腰间佩戴着打刀和胁差。
更奇怪的是,黄承中注意到他的袖口上还绣着十字架——这人似乎还是个天主教徒?
双方见礼后,作为主人的宗义成先开口道:“黄大人与金大人远道而来,我藩招待有失妥当,还请二位见谅——这位则是李船主的心腹,名唤一官。”
“黄先生,金先生,幸会!”郑一官用浓厚的福建口音官话说道,“只不过,在下的这个一官只是诨名而已,大名乃是姓郑,名芝龙,老家福建。现在李旦李船主手下做事。”
“郑大人,幸会!”黄承中按捺住心中的对郑芝龙的种种疑问回应道,“在下湖北江夏黄承中,现充东江镇吕总兵帐下幕僚。”
几方寒暄已毕,黄承中还想再客套几句,不料郑芝龙却开门见山:“黄先生,李船主手中船队,跑的都是从长崎到闽、浙、吕宋和爪哇的海贸。这朝鲜的生意还从未染指过。这么说吧,倭铜每年卖出的不少,然而日本银贱,用白银交易不妥,还是以物易物最为合适。我听闻东江镇在朝鲜与大明辽东之间,想必颇有些卖的上价的物产?”
黄承中原本就没从事过商人行当,也从未想过像个商人一样讨价还价。谁知道这郑芝龙虽然看着年轻,却从幼时便跟着李旦跑海贸了,从来都是商人思维,在商言商,不带半点含糊的。
既然如此,黄承中也就只能硬充商人做派了:“那是自然,辽东地界,物产可是不少,木材有松木、柞木,草药有人参、乌拉草,还有各种皮子如熊皮、狼皮等,其中最珍贵的当属貂皮——想必郑大人也是有所耳闻吧?”
“除此之外。”黄承中补充道,“朝廷已下旨重开明鲜贸易,大明与朝鲜之间往来商船,都必须要在东江镇挂号上税,未来内地物产,如丝绸、瓷器、茶叶等,也可做交易。”
黄承中自认为自己的发挥还不错,岂料那郑芝龙先是眯起狐狸眼睛思考了片刻,随后嘴角竟扯起一丝带着轻蔑的笑意来。
“黄大人,你说的这些物产,恐怕李船主不会感兴趣啊。”郑芝龙耸了耸肩,“如在下刚才所言,长崎到闽、浙的商路,我们一直在跑,瓷器、茶叶等内地物产,从来都是不缺。至于木材,岭南、吕宋和爪哇从来不缺参天巨木,用不着辽东的这些木材。”
“那人参和貂皮呢?”黄承中见对方不感兴趣,开始着急了,“这两样名贵东西,南方总是没有吧?我们的船上就装了些人参和貂皮,郑大人若是担心成色,可以尽管查验!”
“唔......这两样东西倒确实没有。”郑芝龙的眼珠子转了两圈,“只是这两样东西可是不易得。以后若是要做长期生意的话,你们东江镇能否稳定供货?”
“总有办法保证的。”黄承中咬牙道,“若是货值不够,可以用白银补足。”
“白银补足当然可以,但是在下也有言在先,日本境内不少银矿,因此银贱物贵,你们要用白银补足货值,可是要不少出血的。”
“无妨,我们会尽量凑足货物,少用白银来补足的。”
这时,一旁的对马藩藩主宗义成插话进来:“二位须要知道,这些货物都是要在对马中转的。李船主从长期运出来的铜,肯定是要被长崎港奉行注意到的,到时候,这些货物将不得不在严原港中转——如此一来,那关税将会有一半上缴给幕府。”
“不必在严原港!”郑芝龙胸有成竹地说道,“我们与东江镇的生意,一律在佐须浦中转!那长崎港奉行,李船主平日与他交情不少,如今这笔生意,只需再打点好便可,又有何难?”
在场其余几人闻言,都点头称是。
“黄大人。”郑芝龙话锋一转,“您刚刚提到,您的船上装了些货物来?”
“不错,东西虽不多,但都是些辽东的特产,好教郑大人能亲眼查看成色的。”
“可有人参和貂皮?”
“那是自然,船上载了十斤人参,十三张貂皮。”
“那便好了。”郑成功笑道,“咱们双方开始做生意,都须拿出些诚意才好。黄大人能否将这些人参和貂皮让于在下,在下装回长崎,我们这里再出些名贵的南蛮物如千里镜、西洋钟等等,一并交给那长崎港奉行以作打点之用,如何?”
黄承中有些迟疑:“若这些东西不够,咱们的生意可会受影响?”
“绝对不会!”郑芝龙摇头,“这些东西一定足够。退一万步说,就算不够,李船主这边会帮忙补足。总之一句话,长崎港奉行那边,我们一定保证打点好。”
有了郑芝龙这句话,这生意就算是稳了。几人趁热打铁,敲定了生意的细节:
其一,每五斤人参或二十张水貂皮,可交易一千斤长崎铜,双方以物易物,若货值补足可按照日本现行银价用白银补足。
其二,双方货物的交易地点定在对马岛的佐须浦,对马藩将在此地修建单独的栈桥和货栈供双方交易。双方按照十抽一的比例上缴货物给对马藩作为关税。
其三,从对马到铁山的货物运输,由釜山倭馆的船只以日鲜贸易的名义运输,其中的运输费用,东江镇会用云从岛盐场的盐或白银进行支付。
商议已定,四方人马又在金石城逗留了几日,拟定了“唐船白契”,即以汉语和日语双语拟成的契约,这笔生意才算是定下了。
从纯商业的角度来说,黄承中其实并没给东江镇争取来多大的实惠。但是这笔生意对于东江镇来说却是生死攸关,能谈成才是最关键的。有了铜,才能铸炮,有了炮,缺乏骑兵力量的东江军才有可能凭借城池与来犯的金军抗衡。
毕竟与以往不同,这次的东江军,是真的要和女真人硬碰硬一下了。
而对马藩藩主宗义成却因为谈成了这笔生意而十分高兴。黄承中和金载道离开对马岛的那天,宗义成亲自来到严原港相送,看着涌起的海浪和严原港连绵不绝的商船,他不禁吟诵俳句一首:
海阔天地宽,
云起一处过千帆,
皆载金银还。
载的不仅仅是金银,还是人命啊,黄承中想,但是他并没有为自己签订的这份并不完美的契约感到失望。因为凭他对吕涣真的了解,如果金银能够买来东江镇军民的性命,花费多少她都会同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