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的抹茶,和中国的茶汤有些类似。那僧侣细细研磨了很久,用沸水冲泡后,再用茶筅搅拌,这才为三人端了上来。黄承中抿了一口,味道还算是细腻醇厚,别有一番风味。又仔细端详了一下手中的茶碗,神色忽然严肃了起来。
“这碗......是景德镇的祥瑞纹青花?”
“没错,是来自景德镇的瓷器。除了瓷器以外,黄大人可知,这茶叶是从哪里来的?”宗义茂笑问道,“对马岛多是山地,农田极少,产出的粮食都不够岛民自给的,更不要说种茶叶了。”
“那想必这茶是来自日本本岛了?”黄承中回答道。
“并非如此。”宗义茂轻轻摇头,“此茶名为径山茶,产自浙江,我对马藩接待幕府和江户来使,用的都是此茶。”
黄承中知道,江户幕府与大明之间并无官方贸易往来,瓷器和茶叶,只有可能是走私来的。
“这些来自我大明的物件,想必是李船主的船为贵藩带来的吧?”黄承中直接点出宗义茂话里的弦外之音。
“不错,我们与李船主平日里多有往来。只是不知,黄先生的东江镇,要寻那李船主是要做什么生意呢?”宗义茂问道,“据我藩所知,东江镇在与北方的女真人作战,正是生死存亡之际,竟也腾得出功夫做生意?”
不愧是靠着贸易生存的,消息果然灵通,黄承中心想,“既然如此,我们就开门见山吧。我们东江镇想从李船主手中买铜。李船主的船将铜运送到对马,再由金先生派釜山倭馆的朝鲜船,将铜从对马运送到铁山。”
这一趟下来,李旦、对马藩、釜山倭馆三方都得打点好了,花销定然不小。但是这条路线货源稳定,货量也足够未来工造司量产火炮的需求。且海运便利,从对马到铁山只需七八天的时间。
“一切以谈成生意为最优先。”这是黄承中出发前,吕涣真给他下达的指令。为了造出火炮对抗鞑子的入侵,多少代价都得承受。
一直居中翻译的金载道此时也点头道:“安排倭馆的船运货,这倒不成问题。对马藩无须出船,只用提供港口暂时存放李船主的货而已。义茂大人,你看这生意是否做得?”
宗义茂作为佐须浦的港奉行、藩主的亲叔父,对林林总总的走私贸易早就熟稔于心了。他没有被这看似一本万利的生意所唬住,而是接着问道:“那么,若是生意能够谈成,东江镇从李船主那里每年要购入多少斤铜呢?”
“大概每个月三千斤。”黄承中回答道,“除此之外,还可能购入硫磺、焦炭、鸟铳等其它物件。”
听罢黄承中的话,宗义茂紧紧锁起了眉:“这不是个小数字。每个月三千斤,一年就是三四万斤。就算李船主掩饰得再好,长崎港的港奉行肯定会注意到每年运出了这么多铜,到时候若是追查起来去向,对马藩......”
“无妨无妨。”金载道插话到,“来对马提货的是釜山倭馆的船,对马藩与朝鲜的生意,是受幕府准许的,李船主经由对马将铜卖到朝鲜,这一切顺理成章啊。”
“那就意味着李船主的船必须在严原港卸货了,一切都得在严原港奉行的监管下进行,幕府那边才能说得通。”宗义茂使劲摇头,“严原港奉行是幕府任命的,所收关税要上缴幕府五成,我藩不能接受这样的关税损失。”
“就算上缴了幕府五成,贵藩还是能留下五成啊。”黄承中劝说道,“若是拒绝了这门生意,那贵藩就连这五成的关税也拿不到了——这可是每年几万斤的生意啊。”
宗义茂不语,又抿了一口抹茶,这才说道:“这宗生意,实质上是东江镇从李船主的手里买货,而我藩只是作为中转港,从中收取一点关税,却要承担擅自对明国展开贸易的风险。此事一旦被幕府察觉,降罪下来,不是我藩能承受的。”
“如果已经承受了这么大的风险,收益还要被严原港奉行拿去一半上缴幕府,那未免太不合理了。”
黄承中稍有些不悦:“宗义茂大人,严原港奉行是幕府任命的,上缴五成收益也是幕府的规定,与我们东江镇无关。再说,做生意哪有不冒风险的?贵藩佐须浦走私贸易如此猖獗,难道没有风险吗?”
见宗义茂依旧眉头紧锁,黄承中拍拍手,让左右随从们拿了一件貂皮、一百两现银进了茶室里来。看见这貂皮,宗义茂总算露出些欣喜的表情来。
“宗大人,请看看这貂皮的成色。这样的一件貂皮,在日本能卖出什么价格?”黄承中一边抚摸着貂皮一边说道,“辽东一家猎户,每年能产出十几件这样的貂皮,其他诸如鹿皮、狼皮更是数量繁多。”
“未来我们和李船主的生意一旦开始,我们从李船主的手里购买铜、硫磺和鸟铳,同样也会将皮货、人参和木材卖给李船主,到那时候,对马作为中转港,从中分润只怕不少。宗义茂大人,这个生意,你看能否做得?”
宗义茂收下了貂皮和银子,教左右拿走了。神色明显舒展了许多,说道:“既然有来有往,那这生意还有的商量。只是这是一笔大生意,我不敢自专,还需禀报义成大人后才行。”
黄承中和金载道对视了一眼,明白此事有戏。“那是自然了。”黄承中笑道,“还需要宗大人在藩主面前多多出力了。”
于是,宗义茂先安排黄承中和金载道在佐须浦住下。自己前往宗家居城金石城与藩主宗义成和其他家老商议。
佐须浦在对马岛西北部,金石城在对马岛东南部、严原町附近。单趟路程要花费一天时间。因此宗义茂特地叮嘱黄承中一行在佐须浦多候几日消息。
宗义茂一去就是七八天时间,黄承中在这佐须浦奉行所可是住得颇为辛苦。这日式的榻榻米睡得黄承中背痛;饭菜也不合意,他简直不懂为什么这些倭人要将鱼切片生吃。手下随员们也抱怨吃不好睡不好。到了第九天头上,黄承中实在有些坐不住了,他向金载道打听这金石城究竟在何处,想要径直去寻宗义茂要个说法。
“黄大人不必忧心,且再等个几日吧。”金载道宽慰他道,“日本人都是些慢性子,一件事要议上个好几天。在下与宗家打交道甚多,对马虽是小藩,礼仪却是不差,不会把咱们就丢在这里不管的。”
但是黄承中和随员们对饭菜实在是受不了了。从第九天开始,他们开始从佐须浦的渔贩子那里买鱼回来自己做熟,这才稍微教肠胃舒服些。
黄承中在佐须浦的第十一天,宗义茂总算返回并带来了好消息:藩主宗义成以及家老们对这笔生意感兴趣,愿意充当东江镇和李旦之前的中间人为双方牵线搭桥。
“藩主义成大人已经向李船主发出邀请,我们三方可共往金石城一叙此事。”宗义茂春风满面地说道,“请二位随我一起前往吧!”
有了这个消息,黄承中在佐须浦这十来天的罪就没有白受。一行人乘船从佐须浦出发,一日时间便抵达了严原港。黄承中一行依旧是打扮成朝鲜商人的模样,在熙熙攘攘的严原港没有引起丝毫怀疑。上岸后,也在严原町中的朝鲜商馆中暂住。
而在藩主宗义成向李旦发出邀请后,后者对这笔生意也表现出了兴趣。然而李旦在回信中表示自己身体抱恙,会派他手下心腹一官前来商谈。
“一官?”得知李旦的回信后,黄承中有些疑惑,“这名字......是个汉人还是个日本人?”
“此人是个汉人,与李旦船主是同乡呢。”金载道回答道,“据说此人是李船主的义子,一官是个诨名,本家姓郑,在下也不知他大名为何。”
黄承中点点头:“是心腹便好。最好一次就把生意谈成。我们也不必再跑一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