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马,一座在德川幕府、大明朝廷、朝鲜王国的夹缝中生存的岛屿。
黄承中对这个地名倒是不陌生。宋末元初元军东征日本,对马是元军入侵九州的跳板;万历年间的朝鲜之役里,丰臣政权的侵朝大军也是将对马作为攻占朝鲜的前进基地,而在朝鲜之役的尾声里,对马岛宗家当主宗义智作为明日和谈的联络人,也是出力良多。
不过,在遇见吕涣真之前,黄承中从来都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和朝鲜人和日人扯上关系,然而这一切如今都真真切切的发生了。
在他原本的理想里,他希望自己成为像恩师熊廷弼那样的国之柱石。然而他的理想被恩师冤死的现实击打得粉身碎骨。如今他身为东江镇总兵的幕僚出使对马岛,周旋于朝鲜、日本和东江镇三方之间,也算是效仿那苏秦张仪、实现了合纵连横的梦想了。
“黄先生。”驾船的武三山掀起帘子探头进船舱道,“佐须浦马上要到了。”
为了这次的出使能够成功,吕涣真派出了两条船,一条载人,一条载货。朝鲜的人参、鹿角,辽东的貂皮,大明内地的茶叶、丝绸,还有用于采购的白银,都在那条载货的船上装着——吕涣真意在展现东江镇商品之丰富,对马藩若是愿意与之合作,必定有利可图。
这两条船上的驾船之人,也是海字营中资深的水兵,随行的护卫中,还有安民司的桩子,他们是借此行搜集情报的。
而且,为了顺利沟通,吕涣真还特地动用了铁山府尹杜范生的关系。此公在与东江镇长期的私盐生意中获益良多,他手里有一位叫金载道的商人与釜山的倭馆有业务往来,长期进行对马藩和朝鲜之间的官方与走私贸易,在对马藩藩主宗义成那里也能说得上话。因此杜范生特意招呼了金载道,让他来做黄承中此行的向导与通事。
金载道生得身形肥胖,脸上油光满面,总是一副笑眯眯的模样。作为活跃在这个几方势力交汇处的商人,他可以熟练地用汉语、日语、朝鲜语三种语言与人交流。谈及对马藩,更是滔滔不绝,对此地颇为了解。
“黄先生可能有所不知,这佐须浦,实际并不是对马岛最大的港口。”金载道笑眯眯地说道,“对马最大的港口其实是严原港。只是该港奉行乃是江户幕府所任命,所收关税甚高,因此这佐须浦......便成了往来日鲜走私船只的停靠之所了。”
“原来咱们要停靠的是个走私港?”黄承中一时有些搞不清情况,“我受吕小娘子之命出使对马,若和寻常走私贩子混在一起,那对马岛主如何能取信于我?”
金载道嘿嘿一声道:“黄先生,您实在多虑了,这佐须浦可不是什么荒郊野地,而是这对马藩赖以生存的钱袋子呀。这对马藩藩主不但知道佐须浦的存在,还鼓励此地走私。只因严原港所收关税,对马藩要上缴幕府一半,而从佐须浦走私贩子手里收上来的钱,可以一分不落的掉进对马藩自己的荷包。”
说到这里,黄承中便大概明白了。这对马藩的生财之道便是靠着地理位置在日本和朝鲜间两头食利。藩主宗义成虽是个地方大名,但实际上很多行动动机和商人差不多,同样是追逐利益的。
义成义成,与其说是义成不如说是利成,只有利可图,这事就多半能办成。
很快,佐须浦已近在眼前。作为一个走私港,此地基础设施还算齐全,有几座简易栈桥供来船装卸货物。由于对马和朝鲜釜山距离极近,这里停泊的大多是来自朝鲜的小型海船。
而佐须浦的岸上,更是热闹非凡。由于没有货仓,走私来的货物不少就这样杂乱无章地露天堆放着,将这码头堵塞得颇为拥挤。不少商贩带来的是小商品,便在地上铺起麻布,直接叫卖起来。
当然,在这些人群中,有剃着月代头、腰间佩戴打刀和胁差的武士领着足轻们来回穿梭。金载道解释道他们是宗家的人,是为佐须浦的港奉行收取关税的。
“您看,虽说是个走私港,可藩主依旧在此地设立了港奉行。”金载道笑道。“这里一天之内进出了多少货物,恐怕藩主比这些走私贩心里都清楚呢!”
船只靠岸,黄承中和金载道身着朝鲜商人的装束,在岸上的人群中并不显眼。随行的东江镇军士们,也都是普通水手打扮。然而奉行所的人还是认出来了金载道的脸,一名武士带着两个足轻很快从人群中挤了过来。
“金大人!”那武士向着金载道微微鞠躬,“您身边的这一位,便是信中所说唐使么?”
“正是,这位是来自东江镇的黄大人。”金载道还礼,用日语回答道。
那武士便转向黄承中也微微欠身,黄承中还没想好要如何还礼,那武士便又开口道:“这里人多眼杂,不宜久留。金大人,在下带你们去奉行所与奉行大人叙话。”
“请带路。”金载道回答道。
一路上,黄承中对这里的异国风光目不暇接。其实佐须浦港的民居与辽东寻常渔村差别不大,但是这里人们所说的语言可谓来自天南海北,有说日语的本地人、说朝鲜语的朝鲜商贩、说泉州、潮汕方言的大明掮客,其间竟还能听见几句琉球语。
整个黄家祖祖辈辈,恐怕就数自己跑得离家乡最远了,黄承中自忖。
佐须浦奉行所就坐落在港口东南面的一处高地上,此处可以看到整个港口的景象。只是这所谓的奉行所并不怎么气派,只是一个中等大小的院落和两座长屋。不过至少比佐须浦港边的泥墙茅草屋要好多了。
不过,很明显黄承中这个“唐使”的名头不小。一名身着灰色丝绸羽织、腰配打刀胁差、袖口绣着宗家家纹的中年武士从长屋中走出,在左右随从的簇拥下降阶而迎,很明显地位不凡。
“这位便是对马岛主?”黄承中赶忙向金载道询问道。
“非也非也,这位是佐须浦港奉行,宗家一门,也是当今藩主的叔父,宗义茂。”
宗义茂同样顶着个武士月代头的发型,脸上长了一圈的络腮胡,看起来一副凶相,和黄承中刻板印象中的倭寇十分相似。然而面对黄承中,他却笑脸相迎,走上前来用大明礼节深深地一揖到地。
“黄大人,幸会!”宗义茂说道,“海上风浪不小,您旅途辛苦了。在您光临之前,我藩便已收到金大人的书信。其中所言与李船主通商一事,藩主义成大人十分有兴趣,特地差遣在下先行在佐须浦接待黄大人一行。”
金载道将此话翻译成汉语后,黄承中也颇有风度、不失唐使身份地回了一礼:“多谢藩主挂念,我东江镇若与李船主展开通商,对马作为中转之地,也将从中获益,这不失为两全其美之举啊。”
“事情若如此顺利,那自然做好不过了。”宗义茂点头道,“不过,黄大人一路颠簸,还请容我藩稍作款待,以免失了主人礼节。”
说罢,宗义茂将黄承中金载道一行领进屋内,让入了一间茶室当中。一名僧人在其中为三人研磨茶叶,制作抹茶,淡淡的香味氤氲在其间。
真有意思,一间小屋内竟然坐下了明人、朝鲜人、日本人这三方势力,黄承中想,接下来,应该就要谈谈正事了吧。